暗黄的农家土碗,盛上清冽可口的酒。酒波荡漾,爷爷布满沟壑的脸若隐若现。爷爷脸挂笑容,小小的呷了一口,微闭眼,尽享这闲暇的一刻。
爷爷好酒,在枫香坪这旮旯乡村可是出了名的。他是一个淳朴的乡间汉子,对生活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有酒喝,足矣!
爷爷是一个石匠,据说最初的时候他是不喝酒的。爷爷从小就长得健硕,浑身是劲,稍大一点的时候便成了家庭劳动的主力军。那些年的村子,人烟稀少,草木莽莽。话说这一招鲜吃遍天。祖父虽大字不识,却颇有觉悟。曾祖父一狠心便抓了两只鸡外加一壶自酿酒,去远村给爷爷找了一个师傅,学习采石。
于是爷爷便拜师学艺去了。上好的石材往往都是在人迹罕至的深山,爷爷便跟师傅拿上铁钎凿子去开采。夜晚来临,山岗上的豺狼声彼此起伏。爷爷心里犯怵,师傅就让他喝酒。爷爷喝了一口,便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往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爷爷刨土开山,用一双残损的手相继供父亲和几个叔叔读书。尽管这般的辛苦,爷爷不曾有怨言,他说辛苦一辈子不怕,就怕没有个盼头。但爷爷最终还是失望了,几个叔叔都没有继续读书。那时候适逢改革之初,外出回来的人给他们描绘了一个精彩的花花世界,于是他们的思绪便飘然了,根本无法安心就读。至于父亲,则是高考意外落榜,和一心所憧憬的大学失之交臂。爷爷气不过便兀自喝闷酒,这酒解人忧,爷爷最终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父亲结婚,爷爷喝足了酒。说老游家添人又要添丁。一年之后,我的出身给这个家族带来了新的希望。在我的满月酒上,爷爷破天荒地买了当时的名酒——大关酒。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种酒,红盖白身,看样子确实比散装酒典雅了许多。来往的客人喝了啧啧称赞。我无法评判爷爷的这一做法。因为就在我出身的两年前,姐姐的满月酒都是用那种散装的白酒,其味不醇,其香不浓,用一个白色大桶盛着,却没有多少人光顾。可能在老一辈的心中,重男轻女的思想依旧还在蔓延着。我倒是希望爷爷开的石头卖了好价钱,他才这么洒脱。
稍大一点的时候,爷爷总是对我说,爷爷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长大后当个官,我看谁还敢欺负咱。爷爷眼里满含期望,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我每天的任务是,读书,放牛。我喜欢将我的童年定义为:泥巴童年。很多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的,去捡一些废弃的大关酒瓶,颈小身大的瓶子。我们用来装小蛤蟆或者泥鳅,如不将瓶子倒置过来,它们是逃不出来的。我们将此看作是创举。傍晚归家,再倒出来给老母鸡开荤。
我对于诸多东西都好奇。我曾背着爷爷喝他所谓的“名酒”,结果呛得不行,唾沫吐得遍地飞。我还喜欢用大关酒的酒盒子来做灯笼,用小刀把酒盒子的下半部分划去,只留下纸片镶嵌的地方,插上蜡烛在里边,其余三边用白纸扎住。一个灯笼便成了。可以想象那么一幅乡间画卷,几个孩童追寻橙色的光芒,手舞足蹈,忘乎所以。
2009年我考上大学。父亲张罗着办酒。在老家有“两喜”:一喜是结婚,二喜就是金榜题名。乡邻们都帮忙张罗着,爷爷坐在板凳上抽烟,爽朗地笑个不停。一杆烟抽了一口,便忘记了。我想这些时候我可能真的长大了,开始思量我的大学怎么念,四年之后我要找什么样的工作。爷爷那天喝醉了,平生第一次醉酒。爷爷瓮声瓮气说,我老游家还不是有了一个大学生么?我搀扶他去休息,爷爷说,其实你父亲结婚那会儿,我就想实实在在的喝他一回醉。但我醉了,家事又没有谁打理。这醉酒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爷爷含混着似乎还没有说完,鼾声便开始起伏了。
这天,父母也高兴,父亲生平第一次沾酒。在众人的吆喝中,父亲陪宾客小饮了一杯。对于大学我倒是没有太多的欣喜,在我看来念完高中,读大学便是必然的学习之路。可是当年的父亲就败在了这关键的一役。因此现在我念大学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事情,更多的是承载了一个家族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行囊远离故乡,去三百八十公里之外的贵阳。一家人送我到村口。爷爷端来一碗酒,说给我践行。爷爷先干了一大半,碗底还剩一小点。我伸手接过,喝了,微辣。我想哭,却不敢。
去到大学,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在第一节课堂上,同学们简要地介绍自己所在家乡的情况,如特产和景观等。让我值得高兴的是——对于阡城,除了温泉之外还有一些同学知道大关酒。
那年年底时,我某日去阡城给爷爷买了一瓶大关酒,想象着实现多年前爷爷所说的对饮。岁月如刀,肆无忌惮地将爷爷剔得瘦骨嶙峋,浑浊的眼,颤抖的手。我心里一阵抽搐,忙给爷爷上酒,以转移注意力。爷爷小呷一口,笑了,质朴的笑容充盈老屋。诚如多年前一样,那时候我就七、八岁的样子,笨拙地给爷爷上酒。
这一晃,十多年光阴已消逝不在。我终究得到了岁月的恩泽,长成了今天缅怀故事的人。
时常喟叹时光的强大和无私,它催生了一些故事,也湮没了一些记忆,不变的只是人终为主角。想必这几日之后,野草又该拱土了吧。我又将带上记忆的彩虹,勇敢向前。然而,有些东西却不会忘记,譬如岁月深处的一碗酒——暗黄的碗,清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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