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如一位时光深处的老人,泛黄的脸缺少血晕,它过于安静了,以至于需要听到鞭炮的声音才知道这个世界还在运行。但是麦田呢?是衰败冬天滋生的一个孩子吧。整个季节,就只有麦田在那里放肆的笑。
父亲是可以看见那种笑的,这正如他自己所说,麦田也是他的孩子。不过,此季节的父亲不会去打理麦田了,绿油油的麦子,成片成片的在寒风中张扬着青春。父亲忙,忙购置年货,还忙给我的新居添置一些家具。此时,我在归家的火车上,泡上一杯茶,听火车狂傲的呼啸。等火车不再闹腾了,我也就归家了。
父亲在巷子口来回踱步,看见归来的我,淡淡的说一句,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冬天的阳光聚集在他暗黄的脸上,我看见阳光下那朵绽放的花朵。
春节,团圆饭,一家人在热气腾腾的火炉边大快朵颐。我陪父亲喝了一杯酒,父亲说,这酒好,劲道。吃着吃着,父亲突然说,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怎么样?我止住了筷子,心里五味杂陈。母亲忙打圆场,说吃完了,还放烟花哩。我赶紧夹了一块肉,机械地咀嚼着……
年过,年过,转瞬便又是一年了。去年我就因为此事和父亲闹了几句,还狠狠地说,今年不回家过年了。但我放纵了自己的嘴巴,却输给了日子。年关,所有人开始归位,我也念及我那偏远的老家和父母来。一支烟还未尽,我就兀自走到了火车站。车站排起了“长龙”,我是龙的尾巴,那一刻我归心似箭。《诗经》说:“何草不黄,何人不归。”就是在这百草泛黄的季节,我就该归去了吧。我和父亲那点隔阂早就消失了。
过了年,年味渐渐淡去。天空放了晴,父亲闲不住,拿着锄头打理麦田去了。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肩上也有一把锄头,开始劳作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对于土地,我是陌生的了,土地对于我呢?也大抵如此吧。父亲薅掉多余的草,不一会儿,他满头是汗。我也开始薅,一锄下去,麦苗便断了几根,父亲心疼,说麦苗也是生命。他让我在旁边休息,旁边是我先祖的坟茔。父亲说,打理这块麦田,一半是想有个好的收成,一半就是不希望这块田荒芜了。这可是祖先的院子,院子应该是干净的。我来这里打理麦田,就是和先祖唠嗑。我被父亲的话深深的震撼了。父亲卷了一根旱烟,眼里满是悲凉。从父亲的眼神中,我读懂一种责任和延续。
父亲用一双残损的手掌,将我从乡村送往城市,用肩膀扛起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多年以后,父亲的愿望实现了,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父亲满是高兴。只是同时,父亲也在哀叹,乡村的未来没有我,期年之后,他老了,注定会和先祖同行。那时谁才是他的守望者呢?想到这,我读懂了父亲的悲凉。
傍晚归家,我和父亲走在路上。父亲在前,我在后。忽然间想起了很多年前,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父子同行,疾速而归。而现在父亲脚步慢了,岁月洗去了原有的急躁,现在留给我的,只是一道淡然的风景线。
在归家的日子,我的心是宁静的。在贫瘠的乡野,我愿意与草木为伴。但草木也是那个会远行的人,远行从立春开始。立春后,东风送暖,大地解冻,草木也就开始新一年的征程了。与草木同行的还有我。家,只是一个港湾,而我是一只船,只有累了倦了和时间到了就回来停靠,那么,现在就让我荡起双桨吧。
我出门远行,带走了这个季节的一些温暖和感悟。而父亲还守望在村庄,守望着那块麦田,守望着先祖孤单的坟茔。
我和父亲的清明
三月,阳光似吻,这一吻就吻醒了沉寂一冬的大地。父亲来信息说,清明将至,速速归家。我简约地回了一句话:不日便回。
这些年一直在省城念书,每逢清明,总是在外,清明之时,就只有在心里默默念叨:岁月安然,遥祝一杯。今年倒是好机会,我毕业了,几经周折,也算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先前还在过年的时候,父亲就和我说过此事,我一口答应。
这一晃,清明便乘着微风来了。我收拾好行李,行色匆匆。
归家了,时光不惊不喜,只喜欢和父亲一道,抽支烟聊聊过往的故事。父亲说,小时候,他总是跟随着爷爷去上坟,那时候不懂什么是孝道的延续,只想着能够在祖先坟茔边捡几颗鞭炮。爷爷对他说,将来我老了,你就承接着我们家族的孝道,切勿让这种一年一次的拜谒所断裂。我听后,才知道我原来是父亲的一个影子,小时候我也如父亲一般跟在他身后,父亲还在烧纸钱的时候,我就催促着要放鞭炮……只是多年之后,我走出了乡村,清明便只有了父亲的影子。
曾祖父的坟茔座落在西山的一块地上,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每年的这个时节,油菜花开得如一片金黄色的海。只是曾祖父的坟头就落寞了许多,坟头上杂草横生,一些垒砌起来的土也经不住雨水的冲刷,纷纷地逃离了自己所坚守的岗位。但这些都不怕,有时候爷爷会迈着微颤的脚步来修理,将这些脱岗的土给赶回去,于是土老实了,不久之后就吐出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父亲有时候也会来到,看见新垒砌起来的土,知道是爷爷来过,然后会心一笑。
其实我是幸运的,有幸听闻过爷爷和曾祖父的故事,也有幸听闻过父亲和爷爷故事。这些年来,庄稼地的庄稼长过一茬又一茬,我愈发地觉得那些所听闻的故事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我和父亲动手将那些杂草割掉,用新土垒了坟,纸钱在微风着燃烧着,一股香薰的味道漫迷草木山间。鞭炮响了,沉寂一年的山头算是热闹了一回。父亲让我过去敬酒,一小杯酒下去,桃李花香就更浓了。我们在坟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行云舒卷,听时光落地的声音。我相信此刻的曾祖父一定在云上看着我们,然后微笑着离开。
夜晚,母亲炒了一桌子的菜,我大快朵颐。父亲用询问的口吻说,明年的清明还回来么?我认真地回答,回来吧!将这一种质朴的信仰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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