赡老,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纵观我们这一代逃离农村的游民,能尽到赡老的人有多少呢?改革开放让广袤的农村成了一座空城,守城的是儿童和老人,他们成了这个时代的阵痛。老人和孩子是在外游民永远的牵挂,而赡老对于我们这样生存的人群来说,往往是一句难以实现的空话。
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年后,我义无反顾的将婆婆接来中山与我们同住,尽管受到同样游离在外的夫君的兄与弟的劝阻和抱怨。
自从1999年公公去世后,婆婆便孤单地生活着。这期间我曾三番五次接婆婆过来与我们同住,可她总是少则住半年,多则年余就吵着要回老家去,每次都说,这次回去后再也不来了。老家高坡寨上竖着她与公公一手建造居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屋,屋后的地里有她相依一世的老伴,更有她言谈之中根深蒂固的归宿地。
婆婆每次回去与乡邻的言谈中对我都颇有微词,但我每每打电话回去问候,她则又在电话里哭诉另外两个媳妇的不是。或许婆媳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我努力着,想要使这两条线靠得近些,甚至想找到一个相交的点。
婆婆答应这次南来,一是缘于去年一次发高烧,在家晕晕乎躺到天将暮才被寨邻知晓搭救;二是去年夏秋季近三个月的大天干,地里的菜蔬瓜果无一收成,连下饭菜都成了问题。在我与夫君之姐的再三说服下,她终于答应来粤长住,打算住至终老。
婆婆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如今七十五六的人了,仍保持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修长的十指以及青油油的头发。她走路生风,中气十足,在老远的地方说话都能听到。当她背着双手慢下来走路时,总是老歌不离口,新歌也能哼几句。
婆婆的娘家是乌江边卢家寨的一户大地主,以榨油跑船为业。正房修起走马转角,两边的厢房吊脚廊檐,在寨中显得气势恢宏。闺房里住着七位天仙般的大小姐,婆婆身居老六。宽敞的院子外是一座两边立柱上雕龙画凤的龙门,龙门正对汤汤而去的乌江,一条宽阔的大路逶迤而下,直至渡口。他们家长工短工榨出来的菜籽油、茶籽油和桐油就是从这里运往思南、运往重庆,然后又将外面的盐巴、布匹、洋火等物采购后装船运回。
只可惜婆婆从末代地主家的大小姐变成了有钱人家的第一代文盲,在那个充满了火药味的社会里,她和她的姐妹们被深锁深闺伺机而嫁。婆婆比公公小了近十岁,而当时的公公家人口众多,穷得吊起锅儿当磬打,时常吃了早饭不知晚饭在哪里。
很多年后,婆婆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越来越强,在家庭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公公与之说话总是涨红了脸都还吞吞吐吐。因此,公公也就成了一个动手多于动口的劳动实干家。除了地里的农活外,家里煮饭、炒菜,砍猪草、喂猪等等家务公公都是一把好手。
自从公公去逝后,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就得婆婆一人承担了。
有一年的阳春三月,岭子坳一坡的松林在春风的吹拂下,新针疯长,老针跌落,在地上织了厚厚的一张毯。看着满地金黄的松针,婆婆扒拉了几大堆,要在以往,这几大堆松针公公几背筐就背回去了。婆婆装了一筐,却怎么也背不动,于是就坐在松林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最后竟然嚎啕大哭地数落,她既数落自己也数落恨心舍她而去的公公。
还没进夫家的门,我就随夫君南来淘沙,好多次都想随婆婆去拜访她的娘家亲人和那气派的龙门、吊脚楼、榨房以及青石板铺就的阶檐、院坝。等想起非去不可时,却已经变成了永久的遗憾。因为乌江上修建了思林电站,高高的堤坝使自西向东的乌江水往沟沟岭岭间南伸北展,狭长的乌江在那里变成了宽广的湖泊,湖泊里一头头或独立或延绵的山岭引来了无数的白鹭栖息,它便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白鹭湖,而卢家寨就沉在湖底。
自从婆婆来到中山后,我小心翼翼的侍奉着,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缺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夫君之姐劝我少买些,说七十五六岁的人了,再好的东西又还能享受多少年呢!
忽一日,姐对我说:婆婆想回老家去了。我闻言大吃一惊,这不说好了在这里长住的吗?究竟怎么回事呢?一问方知,婆婆吃不惯这里的米饭,说这米饭粘粘的,有点糯,吃进嘴里就不悦,想吐,十多天了没吃过一餐饱饭。
连饭都吃不饱,这相当于虐待了,我心惶恐。
于是就和夫君出去找米,跑了两家商场,几家小店都没买到糙米。我记得以前是有的,用来煲粥的那种。有一家店主信誓旦旦的说她家至少有三种米是糙米,煮出的米饭绝对不粘,我每一种都抓起来看了看,米粒的大小不怎么均匀,颜色也稍暗淡,价钱比其它的每市斤少了七八角,虽不如其它的米质好,但还是隐不住油珍珍的样子,没办法只好每一种都称一斤回来试试,结果婆婆说还是糯糯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
夫君的意思是让婆婆慢慢适应这种米饭,最起码这种米饭的营养就比那种粗糙的米饭要好。但婆婆却吃得很是痛苦,如果有条件她还想把米饭过滤了蒸来吃,说那样更爽口。我突然想到公司食堂的米饭散散的,比土地刚下放时老家种的贵朝米好不到哪里去,就去向食堂主买了几斤回来,煮好后,婆婆扒了一口很欣喜地说:“就是这种饭!”
她连续吃了两三小碗,满意的说:“这顿终于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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