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揪心事
思想宣传队耐不住寂寞,出了大事!
中国的李铁梅和日本的鸠山先生居然滚到了一棵棕树下的草洞里,被挑灯回家的李月和当场逮个正着。李月和的阶级觉悟那是一等一的三山五岳地高,立马折回去,报告给公社书记。日本的鸠山先生被中国的人民公社一顿狠批,开除出红色的宣传队。中国的李铁梅由于立场不坚定弄出有辱中国国格的风花雪月,也被宣传队滚她妈的蛋。李铁梅回到家就再也无人叫她李铁梅,都知道她不具备李铁梅冰清玉洁的光辉形象,让她返璞归真脱胎换骨还原成真实的田苗苗。田苗苗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不敢也不想见外面那些曾经赞美过自己的眼睛,但是她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他人,只怨自己没能把持住贞洁!老实巴交的田伯田妈深感一张脸被女儿抓得血肉模糊乱七八糟,终日痛苦着脸,有话,也不敢跟别人大声地说。队里发肉票了发油票了发棉票布票了,他们宁愿丢掉或送人,也不去公社使用。他们怕那些啄骨剜心搬弄是非的嘴巴啊。女儿出了事,哪一个父母敢说他的脸上是光彩的完整的?田家的天塌下来了!塌下来了,田苗苗反倒坚定了活着的信心活着的勇气。
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田野里蛙鼓阵阵,远山夜莺啼鸣。田苗苗走出了家门,走上山涧小道。走了七八里地,到了鸠山先生家。他叩开了那扇寄予希望的柴门。鸠山先生见到是她,立即有了关门撵人的企图。田苗苗抢先站到门框里,威严地逼着鸠山说,咋?想做缩头乌龟?我想好了,要嫁给你。
鸠山惊骇,瞪大眼睛,你……你……脑壳进水了?
张将!老实跟你说。我的脑壳没有进水,清醒得很呐。我这生非你不嫁!反正丑都丑出去了。丑也只丑你一个,不会有第二个!说话的时候,泪水在田苗苗的眼眶里打转转。
叫张将的鸠山一时呆在了门边。他那颗无毛的肥硕的脑袋失却了舞台上的活气,那双曾经拷问李月和时寒光闪烁的圆眼黯淡无色。良久,他探问道,眼前就结吗?
那倒不是。田苗苗换了柔软的口气,说,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希望你兑现钻草洞前的山盟海誓!
那好吧。再说,婚姻大事不能不跟父母大人商量,征得他们的同意。你说是不?
嗯。我等你三个月,等你给句话。
转眼间,三月飞逝。日盼夜等的田苗苗等来的是一句话的信件。信上说,你的家庭成分地主,太高!
像鸠山一样凶狠狡猾的张将在第三个月的最末一天,匆匆地跟另外一位姑娘闪婚了。
田苗苗彻底失望,欲哭无泪。从此,不再有李铁梅的活泼伶俐,不再有李铁梅智斗鸠山的飒爽英姿。她成年累月,默不住声地跟父母劳作在田间地头。坏名誉弄得她很惨,正二八经的男青年,没一个向她提亲;寥寥几个提亲的,不是脚跛就是眼残。她的父母也因她的婚事抑郁不乐,两年间先后逝去。当人们不再对她直呼其名,而是冠之田大姐的时候,她已经走在了终身不嫁的孤孤零零凄凄凉凉的人生小道。当人们不再对叫她田大姐的时候,她已经摇身变成了田大娘,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让他在暝暝间悟透一个人原有的本质,于是,她不再吃荤,把自己的家从繁杂的寨子搬出,搬到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山岩下的黄土坡。一路风雨兼程过来,身姿精神再以难寻李铁梅的风采!
那日本的鸠山先生还原成张将,多少年过去后,变成了看护山林的人。终日里,扛着一支火铳,来往于这山那山之间。多少年过去后,是否因为《红灯记》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而且张将也因周遭生活的种种磨难,头不再光,眼不再亮,也就不再有人叫他鸠山先生。因为火铳和山林,他变成了大伯。
再以难寻李铁梅的风采后,田大娘却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远离尘世以后,她在那面白岩下孤身只影,将大片灌木丛砍掉烧毁,一锄一锹,把肥沃的土地翻开,种上庄稼;又一肩一扛,砍树搭棚,打理出一个虽简陋却温馨的家。寒暑易节,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当田大娘的头发里悄悄地展露出许些银丝的时候,那面黄土坡上,耸立起一排空旷卫生的砖瓦栏圈,牛羊成群,鸡鸭结帮。有了畜禽粪便,就有了种菜的资本。房前屋后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名目繁多的蔬菜。然而,在这繁荣的背后,却隐藏着诸多的不易甚至是尴尬。田大娘几多的精明?喂牛养羊,一概是母的。有母的,就有壮大的资本。当然,这个中还有她密不宣人的心理。常言说得好,爱屋及乌,恨人及兽啊!对公的,她总是心存憎恶。可是,世间万物,绝不等于你不要他,他就没有存在的余地,往往相反,你越是讨厌他唾弃他,他就越有存在的资格。母牛母羊长大了,总要面临发情吧。你要发展事业,能不跟它们解决实际问题?然而,那种场面,田大娘开始时讨厌至极。无奈讨厌归讨厌,还需面对。田大娘吆牛羊去乡配种场,必须途经大伯家房边的路。他日,田大娘幺一头大黄牛去乡配种场,路经大伯家牛圈旁,正巧碰上大伯上山铧土。大伯家的牛是一头正值年华的公牛。那时,田大娘讨厌男人跟讨厌公牛相差不远,她楞没拿正眼看从院坝里扛着铧口走过来的大伯。大伯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住牵着母牛走上坡的田大娘。熟料,人有憎恨人有忏悔的时候,热望中的母牛对渴望中的公牛产生了激情,从田大娘的手里突然绷脱牵绳,奔向公牛。那公牛也几乎在同一瞬间从大伯手中绷脱牵绳,狂热响应母牛的盛情。两个牛的主人几十步距离处,尴尬相看,无言以对。就看到公牛脱出它的骚鞭,喘着粗气,哞哞声中,双脚跨上母牛的脊背,成其好事。大伯低头看田大娘时,心里怦怦地慌乱不已,脸上热燥如有火烧。田大娘垂着眼睑,朝两头牛胡乱挥舞着竹枝,嗨嗨地吼,不知是阻止还是鼓劲,汗流满面。完事后,两头牛仍在缠缠悱恻鼻鼻相嗅。田大娘一面妈屄妈屄干吼着,一面风风火火地奔过去,拉了母牛的牵绳,抱怨道,挨刀瘟,怪明怪眼,也不看看哪家牛哇?把大伯逗乐了。大伯嘿嘿地笑着说,妹子,亲就亲了,管它哪家牛嗷,你打转吧,以后,用得着时,尽管来亲。然后,呿呿地,赶着公牛上坡铧土去了。田大娘把三十枚鸡蛋搁在阶檐坎的石磨上,牵着牛折回家去。那蛋是给公牛的营养,当地都是这样的习俗。交配后,拥有母牛一方必须慰劳公牛,为公牛补体。
很郁闷,以后,急切期待中的大伯再以没有见到田大娘吆牛去亲的影子。
另一条路去乡配种站,远了很多。可是田大娘却坚决果断地选择了那一条崎岖山路。田大娘喃喃自语,仇人跟仇人,捡个螺蛳也要隔田三丘!
大伯明白田大娘的心思,倍感无奈落寞。
之后的七八年里,大伯从期待中淡忘了期待;田大娘从仇恨中消忘了仇恨。双方几乎感觉不出对方的存在。然而,命运之神往往会安排一些花里胡哨的事情捉弄人煎熬人。一件由强盗衍生出来的罪恶险些将耄耋老人们重又强拉到一起!事后,田大娘在瓜棚下跟她昔日的姐妹拉家常时如是说:
过去那个时代吧,出那样的丧心事,像茅厕里长蛆一样正常。几十年过去了,那样的丧心事在心头撞下的影子不抹也抹去了。但是吧,要有一个前提,那是在不再见到与此有关联的人和物的条件下。我跟张将的事没人再提,我们自己呢不忘也忘了。我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也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大家相安无事地平平淡淡地生活着。你心安了吧,有的人和事就是让你不得安宁!你也看到了,我喂的羊全是县畜牧局提供的波尔山羊,大的一百四五十斤,小的也有七八十斤。有天早上,我按时放羊。打开圈门半天,只出来七八只,还有十来只不见出来。我稀奇了,钻进圈里看究竟。哪里还有羊的影子?我心里一下明白了,被盗了!当时我的感觉,你现在想都想不到。痛苦?愤恨?无奈?其实,那一时间,根本就分不清有什么。我呆在圈板上,就像挨谁当头一棒,大脑里空空洞洞的一片。怎么办?当然是报案啦。早饭时分吧,派出所的来了,他们录了材料,还看了现场。然后,他们对我说,有什么消息会及时告诉你。再安慰我一通,转身就走了。哎!报案跟没有报案有哪样区别?送走他们后,我坐在瓜棚下,整整发了半天的呆!几年的努力说没就没了。这时,我才感到了伤心,一个人放开地大哭一场。记得,鸠山背弃我时,我也是这样哭的!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往下过吧。我的眼皮大概哭肿了吧,看到的世面小了一半。当天傍晚,我有气无力地把回圈的牛羊关上,正准备煮饭,哪料到被盗走的大群山羊从菜土那边跑了过来,对直跑到圈门边。我想当时我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还以为白天所经历的是朦朦胧胧的一场梦!我惊喜地把失而复得的羊子关上圈。那一刻,太阳像一枚熟透的蛋黄,饱满地精神地搁在西面遥远的山峦上,好美好美哦。如若不看太阳,我就安宁了,安宁得不再有其他的心思。因为几乎在看太阳的随后,我看到太阳下那片红红绿绿的枫树林里有一个指甲般大小的人影在横着的山路上移动。那人不时转过脸来向我这边了望。那是一张我非常熟悉而且熟悉得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淡忘的脸。他肯定也看清了我,因为他在向我招手。是他,鸠山先生;是他,张将!我明白了,我的羊群定然是他从什么地方拦回来的。以后,在人们的传说里,我了解到,那群羊确实是他那晚上在跟他家属月下夜谈的时候,在坟边发现便拦下的。两个偷羊的中学生被他五花大绑送去了派出所。你说我该好好的去感谢他?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只出现了一瞬间。想到过去的事,我就迈不出去他那边的脚。从这起事情发生后,我就再也恨他不起了。憋了好久好久,才通过手机向他说了三个字:谢谢哈!谢谢他了,我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你说对不?
昔日的姐妹说,今年这个寒秋来得早,我看你那颗已冰封几十年的心比这个寒秋还清冷萧条!
轮到谁,都不会有暖和的。
是吗?依我看就不见得哈。人家那边还在暗恋着你,你这边也没有割断对那边的思恋。
反正,我变不了!再说,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本来都缺了几颗牙了,别人听了,不把所有的牙笑掉才怪嘞?
难道过去的事就真不能让它过去了吗?昔日的姐妹呐呐地有些许悲伤。
哼!让它过去?伤口好了伤疤在。要是好了的伤疤再次被揭开,那种疼痛会更惨烈。
人是高级动物,懂得恩怨情仇。然而,牛羊之类大抵只懂绵绵恩情了。田大娘的牛更是如此。有需要了,也不管主人是否准许,撒开蹄子就往大伯这面山上跑,而且一别就是几天,弄的主人几山几岭寻找。不仅是曾经有过鱼水之欢的那头牛是这样,而且在它的引领下,几乎所有的母牛都这样。大伯知道那些耳朵上钉了标识牌的牛是田大娘的,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它们去疯狂去云雨。田大娘找了几天几夜后,才翻山越岭到大伯这面山找见的。她把牛找回家后,默默地背起半背篓鸡蛋往大伯家这边赶。大伯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什么,就冷静地说,大妹子,你这是为了哪般?牛们自找的,我们何必认真?田大娘也不答话,把鸡蛋捡到大伯的箩篼里,转身回家。大伯送到路口边,沉闷着语气问,不坐会了去?就铁石心肠一辈子?往宽里想啊,大妹子。田大娘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哽咽着,横起袖管擦了几回眼眶。山风吹来,几多透心的凉啊?秋阳里,有泪波在大伯的眼眶里闪动。朝着山风吹来的地方,大伯提足了勇气提高了嗓音喊道,大妹子,谅解我!可惜,他听到的只有呼啸的林涛。
傍晚,他又一次忘了医生的嘱咐,醉得人事不省。
天堂界的事
多年的思念使大伯萌生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像有钱的祖宗八代那样,替长眠人造一幢遮风避雨的大房子!在电话里,他对两个儿子说,这样做,为了你妈,也为了将来的我。儿子们惶惑诧异,不反对也不赞成,说,爹,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我们搭不上手脚帮助你哈。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他们的思路,就说,行啦,只要你们口里不反对,我就按我想的办嘎。
想法有了,可是钱是大事。他估摸着还需三万出。转了几天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周全的办法。他决定像团转村寨的许多人户那样泡一回酒,泡七十岁生酒。一来自家多年没有打扰亲戚朋友了,二来自己七十岁了,打扰大家一次,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于是,他给儿子们打电话,把计划告诉了他们。儿子们也不笨,明白他的心思,手里虽然欠缺几个籽,口里却不好推脱,答应届时回家。
于是,筹办生日的系列事务,紧凑而有序地展开。十村八寨的亲戚朋友在不长的时段内得知了这一喜讯。大伯赶乡场的日子也频繁了。他用大篾篓一回一回地将紧锣密鼓赶制出来的木桶木盆还有筲箕背篓之类背出山去卖掉,又一回一回地将事务必办的油盐糖醋等物买回家来。他择选了一个良辰节日,穿得光鲜体面的,走了十多里地,去张家寨约请了团转有名的傩戏班子。他站在阶檐坎,向南望着模糊可见的飞白悬崖打电话。悬崖下有一面开垦出来的黄土坡,坡上横躺着一排砖木结构的平房,主人养着大群土鸡。主人是一位六十四五的女人,过路行人都叫她田大娘。田大娘还栽种蔬菜,青菜白菜红萝卜葱蒜芫荽样样有。附近人家过事务,几乎都向她订购蔬菜和蛋和鸡。大伯没有订购新鲜蔬菜,他要对方给他腌制百十斤酸菜,因为他压根不喜酸,所以没有学习掌握腌制酸菜的技艺。其实,他还玩了小脑髓。他要把他泡生酒的事传告对方。但是,非亲非故的,直说又说不出口。众所周知,办酒,除了闹热本家本人,还有一个认识他人联络感情的作用。他也期盼着加深亲朋的感情,认识很多的世人。
他提前两周,走遍了山脚下两个寨子的家家户户,约人们给他帮忙。说是两个寨子,其实名不副实。南边的,仅有七八家,星星点点地坐落在一坡青杠林里;北边的也只有十来户人家,也呈散状坐落在田间竹林。这一景象,已有几十年没有改变过了。这些人家,准确地说,已经不能称户。因为全都无一例外的要么只剩一个或两个老人存在,要么某一家还多出一个两个尚不能独自远行的儿童。能走而且年轻力壮的,早已外出务工。说来辛酸,轮到哪家碰上婚丧嫁娶,两个寨子能出力的合起来也不过两桌人。葬个人了,选的地方绝对不能远,坡坡坎坎的地方不能选。他说他要泡生酒,大家都很乐意帮他。还对他说,差什么就念一声,南瓜冬瓜萝卜洋芋的菜蔬都摘在家里了,要多少自己背,背不动,帮你背。他呀,走一家,心里就踏实一下,激动一回。走在回家路上时,满脸堆笑,两脚生风,仿佛看到了成功的景象。回到家,他就给那只跟了他五六年的黄狗炒肉吃,每当心情不错时,他都会这样。黄狗狼吞虎咽时,他就坐在离狗不远处吹那支祖传下来的唢呐。年轻时节,团转村民们婚丧嫁娶都请他的唢呐组合为他们吹曲子。他的曲子,死人堂中的,可以催人泪下;结婚案桌的,可以让人捧腹弯腰。他对着狗吹的,是一曲打闹歌。那是往昔年生产队农忙时节薅草时用的,高亢激昂节奏明快,听了它,你会产生快步走或者向前跑的动力。心如曲,曲似心,曲调在林间穿梭,在屋檐驻落。
一应筹备的事项里,论费力费时,还算准备柴火。大伯确定砍坝子下面竹林里那棵老椿树。那树,足有两座房子那么高,粗大如水桶,已有几年没有生枝发叶,估摸已干枯进心,是上佳的燃料。他有电锯,砍倒它不用吹灰之力。要把那么粗的树干劈成块码成堆,一个人,不用五日,还得用三天。正在他略感劳心时,送酸菜的田大娘从院坝坎下冒了上来。
那女人手握打杵,背一只瘦高瘦高的背篼,红艳艳的脸上滚落着大大小小的汗珠。见到拿着电锯站在坝子边的大伯,苦苦地笑笑,敞开粗嗓门道,张哥,招呼狗哈。
其时,黄狗俯卧在大门边,眯着眼小憩,听见有人说话,便抬起头望了望,然后懒洋洋地放下头,重又眯上了眼。
大伯就笑了,哈哈地,打趣道,这坨死瘟,它也认人哪,晓得你帮忙送菜来了,哐都不哐你两声。
田大娘高高大大的,身板硬朗,步履稳健,说笑间走到厨房门,几缕花发被汗水贴在脸庞。
大伯几步赶过去,帮她接下背篼,同时说了许多感谢话。
那女人在大伯家吃的早饭。听大伯说要备办柴火,就留下来做帮手。树砍倒了,锯成筒,然后用斧头逐筒逐筒劈开,再劈成片。田大娘一回又一回地把劈好的柴抱到厨房的墙边堆码好。
沁脾的椿香在清凉而明丽的阳光里弥散。
眼看太阳搁岩了,田大娘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眺望着远方白云深处说,还要回家牵牛关鸡,就背着空背篼往下山去的路赶。
大伯送到坝坎边,对田大娘的背影喊道,慢走啊,慢走啊,路上石头石脑的多,好好走啊。到时候,如不择去,一定过来看闹热! 一定过来看闹热!
那女人头也没有回,朗声答道,要来要来,不嫌空手哈。
田大娘去远了,被一弯松竹遮去了身影。
大伯仍旧杵在那里目送着。还有那只黄狗,似乎也通人性,杵在大伯腿边,望着田大娘消失的地方。
两天,就两天,大伯把粗大的椿树变成了高高的大壁柴块,码在厨房的墙边,太阳下,吞光纳艳,泛出老沉老沉的赤褐色。
酒期,说到就到,像天上的雨点掉在地上一样必然。
是日,晨曦直透竹梢,靓丽地洒在院坝上。上山来的两条小路有了动静,打闹声,嬉笑声,山歌声,远远地传来。大伯像迎接天使,满目含笑,早早的等候在大门外的阶檐坎上。
过事务的场面展开的时候,也是客人们逐一到来的时候。这些人带来了笑容和喜气,带来了亮丽的服饰;更带来了财富。在这山这寨,改在很久的过去,碰上泡生酒,人们最多提一壶自酿的包谷烧,就可以美美地在寿星家撮一顿。而今,这里的人也学会了与时俱进,改掉了提包谷烧,换成了送钞票。而且,根据亲情的类型亲情的新旧,来确定所送金额的大小。如若亲姑爷亲舅子,百来块钱,那是绝对伸不出手的,当心别人骂你个狗血淋头!少则送三五百,多则上千!也可上万!量你的家底行事。一般的亲戚朋友,送个一百两百,甚至五十,看菜吃饭量力而行,也无人跟你计较很多。人到心意到,那绝对是句糊弄人的屁话!
大伯有两个妹妹,都嫁到很远很远的山寨。还有三个女儿,嫁在不远的山寨。他还有两门舅子一门姨娘,也都在不远的地方。每一路亲戚都一样地邀有大群客人。来的时候,各路都请了唢呐锣鼓队,竭尽全力的把来的排场办得闹热一些。太阳刚下滴水沟,山路上山路下远远地响来了明亮的乐器。抵近大伯房屋时,唢呐锣鼓齐鸣,火炮炸响。胆小的,捂住双耳,躲到一边,瑟瑟缩缩;胆大的,指指点点,尽享快乐。大伯一直就在笑,时间一久,疲乏了,那笑看上去反而显出生硬木讷。他尽挑为主的重要贵客打招呼作安顿。当所有的喧嚣静下来以后,坝子的所有板凳坐满了人,大家嗑瓜子的嗑瓜子,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傩戏班子算是晚来的一支人马。他们有四人,其中三位年轻点的背服饰器具,年长的一位手持牛角,一路走来嘟呜嘟呜地吹。几乎所有的目光在迎接他们的到来。一挂接人的火炮响过后,傩戏班子被几个负责接待的迎进了堂屋。
落尾到的,却是大伯的两个儿子!他们从县城来,各自带来了妻子儿女。当他们走过他们母亲的坟茔边时,坝子里跟他们同辈份的发起一阵奚落。
喔嗬!这阵才来哇。来迟了,喝洗脚汤喔!女的打趣道。
洗碗汤都没得碗哪,要吃就吃红萝卜哪!男的戏谑道。
大儿子张帅帅一身笔挺崭新的休闲服,肩挂一只棕色的方形挎包,一面大度而典雅地胡乱点头至笑,一面捂着手机啊啊的说着什么。小儿子张亮亮可不是任人打整的哑巴,木着脸,对发起奚落的同辈们反唇相辱。两个媳妇拉着他们的孩子,跟在她们丈夫的身后,急急地走过阶檐坎转进屋去。她们穿得花枝招展;头发焗了赤红色,披肩的,很飘逸。站在厨房门边的大伯投送给他们一双火辣辣的不满的眼神。其时,年长的老辈子也用蔑视的眼光盯着他们。他们对两个儿子把父亲撂在山上不管,而自己举家搬进城去生活的做法早有微词。
这天晚饭后,主管告诉大伯,副席共得三十一桌。也就是说,这个数字乘二,就是次日正席的预计数。大致估摸,一账下来,收个四五万没问题。大伯心里乐不可支,嘴上却说,收点人钱抵得过油盐柴米的支出,就算给祖宗烧高香了。
群峦隐形,月跳东山。院坝中央高悬着白炽灯,亮的耀眼。几乎每一干桌子,都围有打牌的人。堂屋里传出傩戏班子激越的锣鼓声和圆润的唱腔,那里已经开坛请出十二台大戏。想到黄狗还饿着肚子,大伯执个菜盆,去灶上舀了半盆饭菜,抬去牛栏巷子。黄狗正伸直了身子让它的幼崽们吸乳。大伯把吃食倒在木槽里,对黄狗怜悯地说,你拖娃带崽的不容易,也来吃点吧,啊。别只顾了小孩,饿了自己。黄狗从草窝里跳出来,望了望他,很感激地摇摇尾巴,然后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爹!
哦。亮亮啊?吓老子一跳。什么时候张亮亮跟在了身后,大伯浑然不知,被喊声惊骇得险些抖掉了手里的盆子。见张亮亮垂着头,一脸苦水的样子,就问,出哪样事了?这里没有其他耳朵。你说。
出大事了。
哪个出的大事?
嗯……嗯。爹。我出大事了。张亮亮的眼里泪光泛出。
别急。别急啊。透给我听听。
我真晕!真的,太晕了!张亮亮捏着拳头擂自己的脑袋,倒出满腹的苦水。他说,昨天,我到银行把折子上的两万块钱全取出,打算拿去跟人家签合同。电话里,我跟你说过,我在新车站租门面开粉馆。哪晓得,后边就出了事。我把三扎钱揣在内衣包里,走到“迷你来”旅馆楼下,碰上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跟我打招呼,说认识我。看那张脸,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我跟她面对面站起讲话。她说,老公卖良心,到深圳就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她就哭,哭得泪人人一样。我就劝她,劝她把心放宽些。她就说,我明天就要回乡下老家去。她说她就住在“迷你来”二零四。她邀我上去坐一坐。看她满眼泪水的样子,我就答应了她。我和她一坐就是半天。说了几挑几箩的话。不晓得咋个弄的,弄来弄去,弄到要上床睡睡。我当时鬼迷心窍,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她。她说,你先去洗澡间洗洗身子吧。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有十多天没有洗澡了。我脱得一干二净,光起身子去洗澡间。洗了十多分钟才出来。出来后,不见了那女人。我的衣服裤子还在床上摆起。顿时,我感到出大事了。一摸,我傻眼了。两万块钱不见了!思来想去,好在没有跟她发生哪样对不起家属儿女的事,冒起胆子跟家属说明白后,去刑侦队报了案。看人家刑侦队的一脸的鄙薄,我就晓得不会有哪样好结果。爹!你说我倒霉不倒霉?粉馆开不成了,准备拿来孝敬你的几千块也一起泡了汤。叫我拿哪样脸面见你啊?
大伯听后,半歇无言,什么时候盆子掉在了地上,也没察觉。
张亮亮说完,就不住地抹泪。
又过了一会,大伯昂起头颅劝慰儿子,钱是人找的,没把性命搭进去就算烧高香了!
傩戏,除去妖魔鬼邪的面具看,就是一则一则的酬神消灾的折子戏。技艺高超的傩艺人把他们谙熟的每一个场面每一段情节演绎得情景交融,或引人恐怖,或逗人愉悦。亲戚朋友们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圈又一圈,把个堂屋塞得水泄不通。然而,大伯全然没了看傩戏的好心情。他独自一人坐在院坝边独凳上,面无表情地仰望着星空。那只黄狗卫士似的静静的匍匐在他的脚边。
次日正酒。早晨,傩艺人把最精彩的上刀山演毕后,就开席了。人来人去,转眼间已安到第六十多桌。账房先生的账本已翻记到几十页,他们的面前垒起几大摞红红绿绿的钱币。随着太阳西下,客人也逐渐稀少起来。大伯始终站在房当头那棵如伞的樟树下,那里是去来的路口。他迎来送往,已然口干舌燥,嗓音沙哑。在最后前来的一拨客人中,他看到了送酸菜的女人。惊喜之中,快步迎上前去,掬出最浓最浓的笑意,极简练而真诚地感谢道,田大娘,谢谢你啦!想不到远迢迢的,你会来啊。田大娘一边走向账房的桌子,一边轻描淡写而又非常坦率地回答,晓得了,不来,对不住人嘛。从账簿上看,田大娘送的礼金是所有礼金中最微薄的,就二十元。然而,这份礼金却是大伯心目中最重的礼金!田大娘吃饭的时候,他特意站拢去,劝田大娘多吃一碗多喝一杯。田大娘举起酒杯向他邀请。他摇摇头说,医生说了,我血压高,不能喝。对不起哈对不起。
正酒天的夜幕降临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离开了大伯家。
夜色浓重后,大伯家复归往日的宁静。大伯把儿子媳妇叫到堂屋,向他们公布生日酒的收入。一共是四万八千六百一十元。然后,该他谈对这笔钱的打算。
张亮亮一直低垂着头,满脸可怜像,希望听见来自父亲的福音。
张帅帅夫妻俩已经听闻张亮亮说出来的遭遇,都不断把目光了张亮亮。
两个儿子都深知父亲在这个家做人做事的风格,大事小事,从来就没有跟人商量的习惯,深思熟虑了,拿出来的主意,一颗钉子一个眼,谁也没有发言权,谁也推他不翻!
张帅帅沉不住气了,站起身,黑着脸,瓮声瓮气地表白,爹,我跟兄弟一母所生,都是你膝下的儿子。一碗水,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
大伯把张帅帅的话听过了河,朝张帅帅轮轮眼,喉结上下滑动几回,似乎很艰难地咽下了什么。
张帅帅从父亲冷峻的表情里看到了失望,不想再看兄弟的狼狈像一眼。他起身安排妻子去收拾衣物准备连夜赶回县城。
慢些走。大伯从衣袋里掏出两扎现金,交给张帅帅,说,你做药材生意,行的是正道。这两万,拿去把底子铺厚些。
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张帅帅一家大眼瞪小眼,无以言表。
大伯从衣袋里左摸右摸抠出几张零散钱,递给张亮亮说,这是两千块,你一家拿去把生活补贴补贴。至于你的生意,差不差钱,自己想法去吧。你说的事是真是假,别以为我不知道。
太出乎意外,张亮亮一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他和他的小黄
小黄被几个小孩丢进冰冷的水凼里。它扑打着四肢,呛了几口水,肚里就冰窟窿似的寒气丛生。小孩们拍手顿脚,呵呵地笑。它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土坎,咵儿咵儿地悲鸣,甩出一身水沫,瑟瑟发抖。它睁着圆圆的小眼,哀哀地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孩们,不知所措。白皑皑的冰天雪地。它怕小孩们再度将自己扔进水里,向公路中央躲避。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矮胖小孩追上他,拎着它瘦薄的脊梁皮将它提起,准备再次扔进水里。赶场归去的大伯正路过那里。见此情景,大吼一声,抢上前去,从发愣的小孩手中夺过小黄,厉声怒斥:我造死你背时的娘!小狗就不是生命了?我把你栽到水凼里,看你晓得冷不!不要了吧?老子提去喂。这一幕发生在去年冬季的山坳里。
小黄被大伯背回家,成了大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旺旺的柴火旁,它获得了温暖,亮出灰灰的毛色。它知道了饥饿,亮亮的眼睛盯着大伯的手。大伯就理解他的心思,问,你饿了吗?去甑子里舀出一团玉米饭,拌着米汤在锅里热了,然后以木盆盛着,端到火坑边,喂给它。从母亲身边离开的时候,它还没有断奶。它努力地拼命地往嘴里吮吸汤饭。它实在是太饿了,已有几天水米未进了,肚子看不出一点点弧线。它吸尽了所有的米汤,也吃进一些饭粒。肚皮微微地鼓起,精神就上来,可以缓慢地围着火塘走动了。大伯对这只被人遗弃的乳狗说,我们家也不富裕,不嫌弃,就好好过吧。
大伯手巧,用现成的篾丝很快编了一只狗窝,安放在灶门前的角落里,又拿来一些废旧棉絮垫在其里。灶门坑里烧燃大堆杠炭火,再以木灰薄薄地捂上一层,使得整个灶门区非常暖和。大伯把小黄安放到它的新家,说,乖乖睡吧,啊。我也很困了。
初时,小黄很安静,没弄出任何动静。可是,过了半夜,小黄就忍不住呼唤它的妈妈了,咵儿咵儿地,从单声到多声,再后,连成一串。叫声在空旷的山夜传播,别提有多么刺耳多么揪心。
大伯觉得那小黄在哭,哭的怪可怜的,心里阵阵撕疼。于是起床,拉亮了灯,抱出小狗。
小黄亮着圆圆的小眼,发出嗯嗯的低鸣,以祈求和不安的眼神看看灯,又看看大伯。
大伯对它说,这夜深了,我也帮你找不到妈妈呀。唉,不是你的妈妈不要你啊,是你的主人遗弃了你。哀伤哪样呢?嗯?乖乖。不知为什么,大伯就浮出了泪波。他犹豫片刻后,用一块旧布把小狗包了,抱上床,安置在自己的身边。
那小黄居然不再吵闹,甜甜地睡去了。
以后的几个夜晚,这样的情景都出现在大伯家。
大概过了五六天,小黄才认了命,不哭不闹,安心呆了下来。
小黄乖巧伶俐,聪明非凡。有大伯细心喂养,它不久就圆滚滚地状如冬瓜。走起路来,短脚短尾地,极像一颗灰色的肉球在地上滚动。翻不过门槛,它就咵儿咵儿地着急,呼唤大伯拎它翻越。大伯去喂猪了,去屋当头抱柴火了,去房前屋后扫地了,都一概跟在大伯的身边,很讨大伯的喜爱。当然,它不再睡大伯的床了。翻进翻出自己的窝,努努力,不是不行的。它不明白鸡为何物,也不明白自己的长相,对方如它大小,就把院坝里啄小虫啄嫩草的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同类,跟其玩耍,跟其嬉戏。
一晃,就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黄的毛色跟它的名字一样般配了,黄黄地,油亮油亮地,逗人喜爱。它已经闹明白鸡毕竟是鸡,跟它们无法玩耍,它不再跟它们在一起。大伯无论去哪里,身后都格外多了一条黄色的影子。它完全具备了成年犬的特征。从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任何表情下都是一副木讷的模样。它的丰富表情主要表露在它的尾部。或委屈或愤怒或警惕等等,情绪紧张的时候,它的脊背怒发冲冠,尾巴低垂着,甚至夹到后腿间;或惬意或满足或兴奋等等,激情飞扬的时候,它全身的毛皮极光滑地顺在体上,尾巴竖起来,不停地摇动,甚至带动整个的后半身有力地左右摇晃。
然而,它也有让大伯呕心生气的时候。大概是梨树落英缤纷的时候,大伯的小媳妇从县城回来背洋芋去吃。一日早上,她在院坝边那棵梨树下让小孩方便。事后,就抱着小孩进屋去了。大伯上山去栽包谷苗,路过院坝,见到小黄正对小孩蹲过的地方感兴趣,顿时火起,放下手里的农具,随地捡起一根竹梢,向它的屁股扫去。它懵了,咯啷啷咯啷啷地后退了几步。大伯心疼了,抱怨说,哪个叫你不长眼睛,乱吃东西?大伯话没有说完,小黄似乎忘了刚才的威胁,又向脏物靠去。大伯情急之下,拎着背脊,一把将小黄扔到了阶檐坎上去,大声嚷道,就不明白,为什么没谁启蒙你,你就避免不去狗的特性?另外,它追鸡咬鸡的行为也令大伯恼火。自然,人尚且无完人,狗哪里有完狗?瑕不掩瑜,在大伯的眼里,小黄还是一只标准的好狗!
小黄是一条机警而称职的好狗。有生人路过,它敞开嗓门,跳起来,厉声大吠,向主人报警,而且将路人追远了,还哐哐地发出警告。如若路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它就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犬牙,喔喔怒吼,向其扑击。大伯决定发挥它的潜质,用它狩猎。它很能理解大伯的心思,配合特别认真默契。听到哪里有动静了,哪怕是纤弱的声响,它俯下身,朝着声响的方向追击。发现目标后,猛然跃起扑咬。如果是野鸡,惊飞起来后,大伯的枪不是吃素的,砰地一下,打出一片砂子,野鸡十有八九声消体坠。如果是野兔,从草丛中惊厥出来后,要嘛,直接被它逮着,要嘛,吃到大伯的霰弹。它的表现很令大伯心得意满。
因为机灵,有一次险些殒命山野。那是一个皎月的夜晚。大伯把从乡场称回的新鲜猪肉用嫩辣椒伴着炒熟后,端到他妻子的坟茔前。那芳草萋萋的土堆,就在他家房屋的当头。在地上摆好祭品和酒饭后,汇报庄稼的生长情况。小黄伏在大伯的身边,虽然弄不懂大伯为什么这样,但是它懂得怎样尽忠尽职守候主人。其实,漫长的守候中,它也获得了好处。它觉得辣椒不辣,猪肉味道特别鲜美。月亮当顶了,坟上的黄土像撒了薄薄的金粉,格外亮眼。大伯的话音,慢慢地从响亮到微弱。什么时候,唝唝地,从远处传来低低的怒吼。初时,人绝对听不见;可是小黄一清二楚。它警惕起来,站起身耸起耳朵仔细辨别。它听出那是受伤害受侮辱后悲愤的怒吼。怒吼里蕴藏着坚决报复的意思。它看了看大伯。大伯已然醉眼惺忪,靠在墓碑边,有了睡意。那声音越来越近,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它看见了,那是一条百十斤左右的野猪!那家伙抑或挨了枪伤,一瘸一瘸地,走得很吃力。它不会知道,受伤的野猪有多么的可怕,碰上谁咬谁,而且往死里咬!它看见那野猪慢慢向坟墓走来,眼里闪着凶狠的绿光。没多想,它一跃而起,冲向野猪。那野猪措不及防,被它吓愣了,吓愣的同时,腿部遭了两口。那野猪恼怒到了极点,反身扑向它。它左躲右闪,跟野猪周旋。杂乱的打斗声惊醒了大伯。大伯撒腿跑向屋里,扛来随时都上了膛的猎枪。野猪身强力壮已占了上风,将小黄摁在地上撕咬。说时迟那时快,猎枪响了,喷出火焰,喷出钢弹。几步之遥,野猪的脑袋嵌进钢弹,应声倒地。可歌可怜的小黄倒在地上,遍体鳞伤,不能弹动。小黄康愈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从那次起,它不但变得更加机灵,还变得更加凶悍。
然而,它怎么也弄不懂人是断断咬不得的。从那时起,它开了咬人的戒。陌生人千万提高警惕,当心它给你留下伤心的记忆。抑或天性使然,若是亲戚朋友来了,也无谁指点什么,它竟暝暝中懂得是亲人就不能无理的原则,从来不吠不咬。但是,纵然是亲朋好友,有一点你必须牢牢记住,如果你忘了这一点,或者明知故犯,哪你可要闹血光之灾。去大伯家,你肩上手里带了什么,老黄一概熟视无睹;然而,你离去时,千万不要在没有大伯保驾护航时,擅自一人大摇大摆拿走什么带走什么。不然,它会在你以为什么事都不会出的情况下,在院坝里或者阶檐坎的什么地方,蓦地跃起,扑向你,撕咬你!这个情况绝非臆造。因此,它可贵,就还贵在通人性上。
从草长萤飞到金桂飘香,小黄已到了谈婚论嫁。
大伯缺乏经验,不懂狗在发情期的种种表现。可是小黄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总在拉长了腔调,向着群山急切的呼唤,发出渴望的信号。大伯从牛从羊那里猜想这狗是不是该相相亲了。但是,距离最近的村寨也有三四里路,哪家有公狗,平常他很少留意。他傻眼无奈时,小黄依然不停地呼唤。小黄的呼唤有了回报,一天中午,不知从什么地方就跑来一只黑色的又肥又壮的公狗。在梨树的阴影里,它们相见相识,相亲相爱了。可是,小黄面对迫不及待的大黑,胆怯了,瑟缩着,躲避退让,不知如何迎接沉醉而疯狂的洗礼。大伯找来一条绳子,将小黄套了脖子,绑缚在梨树边,对小黄解释道,别怕,过了头一回,以后什么都好了。大伯坐在阶檐坎上编筲箕时,他看到了它们链在一起的情景。那一刻,大伯心里腾起难以言状的冲动,竟忆起了自己新婚燕尔的戏份。什么时候,公狗去了何方,大伯浑然不知。小黄躺在树荫里小憩,显得心满意足,见大伯打量它,就抬抬头,向大伯投去感激的一眼,尾巴上下轻轻摇晃两下,仿佛向大伯致谢。
几个月以后,小黄做了三只幼崽的妈妈。
又过两个月,大伯去赶乡场,幼崽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
再以后的几年里,小黄每年两胞幼崽,让大伯喜笑颜开。
大伯喜笑颜开的时候,增添无数担忧疑虑。他发现有鸡鸭失踪,甚至连小羊也难逃厄运。他一度怀疑现在山林大了,狼该来了,豺该来了。可是,不仅没有听人传播类似的消息,自己也没有见过狼和豺的踪影。凡是禽畜失踪的时候,几乎都是他不在家的时候。难道系人力所为?偷鸡鸭人可为,也说得过去;偷小羊而舍大羊,实在令人费解!除非放牛娃们恶作剧。有一天,他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在坎下的竹林里,看到了散乱的鸡毛。那鸡毛还光亮闪闪,明显是谁刚刚抛弃在那里的。其中,有一撮赤褐色的长长的公鸡尾羽。晚间,鸡上圈后,他打着电筒清点,发现留作种鸡的那只不见了踪影。他肯定,那只公鸡就是在竹林里遇的害。他想到了近期出没频繁的黄鼠狼。然而,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的情景几乎给他惊呆了。小黄在竹林里,正吃着剩下的鸡内脏!可惜,他不是刑警。他没有深查深究小黄吃内脏的事,反而从内心为小黄开脱,怪罪黄鼠狼的贪婪残暴。
小黄,不!老黄。应该叫它老黄了。老黄记得,大伯的情绪和记忆日渐糟糕是在他跨越七十岁门槛以后。老黄怎么也弄不明白大伯老是喝酒,喝到脸红眼肿后,就一个人说话。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说,说的连老黄都不愿再听。老黄对大伯的行为很诧异,他常常是把鸡犬的食物投错,老黄看着狗槽里生硬的玉米粒哭笑不得。一天喂了几次鸡犬,大伯不记得,几天喂一次,他也不知道。老黄拖着四只儿女,没有足够的奶水,能行么?它用央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希望他清醒。可是大伯越来越古怪,古怪得忘记了它们一家,也忘记还有牛羊鸡鸭的存在!老黄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毛色昏暗,肋骨嶙峋,头晕脑胀,无奶可供。它越来越厌恶小孩们的纠缠,常常龇牙咧嘴威胁饥肠辘辘中的它们。大伯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连他自己几天吃了一顿饭,也闹不清楚。晚间,大伯忘不了一件事,到那座冰冷的坟墓前吹唢呐。他吹的是那首文物般古老的下葬调。凄冷哀婉柔绵圆滑的唢呐声,撕开夜幕,刺向广袤的崇山峻岭,惊天地泣鬼神。老黄带着它的一家子,跟在大伯身边,听得满目悲怆,泪水盈盈。
老黄记得大伯最后一次下山去的情景。他依旧是二昏二昏的样子,重一脚轻一脚地往下山去的小路走,很叫人为他担心。老黄跟在他身后,似乎打算护卫他一程。大伯不允许,呿呿地撵老黄回去。老黄回头看时,见几个子女追着它,咕咕地哼着,几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滚,从山路上下来。它只好很不情愿地反身回去。大伯这一离去就是整整三天!三天啊,苦难的三天。老黄饿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跄。它的幼崽们可不管它饿不饿,总是缠着它讨奶喝。如果不将几只鸡鸭咬死填填肚子,它的一家非饿死不可。因为抗拒饥饿,它居然发现一个新的食物来源。到山坡上去捕老鼠捕野鸡,干起非职业的勾当。幼崽们暂时忘了饥饿,在草丛中追逐戏耍。它努力地对每一个土洞每一堆石窖仔细搜寻,发现猎物后,竭尽全力抓捕。很遗憾的是,费尽心机,一天下来,它仅逮住一只小小的仓鼠。停下手脚,幼崽们更饿了,将它的乳房拉得更长。它钻心地疼痛,瞪着凶狠的眼睛,龇着牙,很想咬幼崽们几口。饥饿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魔影,始终纠缠着它的一家子。大伯什么时候回来的,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它和幼崽们蜷缩在草窝里,已被饥饿折磨得糊里糊涂,一点也不知道……
警方发现它的时候,它正站在它的草窝旁精神抖擞地喂幼崽们的奶。张亮亮慢慢地靠近它。它认识张亮亮,知道他是主人的幺儿子,所以它友善地摇着尾巴看着张亮亮,摆出一副温顺恭敬的样子。张亮亮伸出双手从它前胛处将它牢牢抱定。它感到抱它的手很有力,使它不能有一点点的弹动。随后,走过来两名警察。它马上预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惶恐紧张起来,发出低低的嗯嗯叫声。
它就是凶手?张亮亮非常疑惑,满脸惊骇。
它不是凶手。警察强调道,它绝对不是真正的凶手!
老黄吓死了,眯着眼睛,浑身颤抖。
那,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张亮亮急迫地问。
酒精才是真正的凶手!你注意到没有?在院坝里,我们做完了尸检。尸体颈部位置的地上,没有检出多少血迹。这个现象说明,身首分离之前,人已经早死了。
那,它?张亮亮盯着老黄大惑不解。
警察解释说,从死者的胃内溶物里,我们嗅到大量的酒味。说明他死于乙醇中毒。他倒在院坝里,死亡后,被他自己养的狗咬断脖子叼走了脑袋。饥饿中的狗啃尽了头颅的肌肉组织。
天啦!我爹的心肝狗啊。
老黄盯着嚎啕大哭的张亮亮,心里想说,主人的幺儿啊,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饿,我的孩子们也饿啊。饿的时候,我就记起了祖上留下的遗训,是肉就可以吃。能怪我什么呢?哪叫我是狗?
闻讯赶来的田大娘坐在大门枋上,掏一方青花绣帕捂住脸,唱起长长的哭丧歌。
悲切哀怨的腔调,引出许多莫名的惊异,引落无数男女的泪滴。
编辑:lm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