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只是一个半吊子猎人,他没有真正的猎人纯粹,他对森林只有索取,没有付出。他姓方,瘦而高,人们都叫他方猴二。此刻,他正独自游曳于森林中,身背一杆单铳猎枪,寻找着猎物。森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此外便静得出奇。他的脚步缓沉,目光锐敏,两耳也极尽其用。他时而神经紧张,猫步前行,时而全身放松,登高了望。但是他的努力越来越徒劳,森林中的猎物总是不见身影,更没有一只跑到他的射程之内。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它们都躲了起来,躲进了洞里,躲进了密林丛中,它们感知得到他的到来,闻到了从远处就传来的危险的气息,它们甚至知道在一天中的什么时辰、什么地域会出现他充满杀气的身影。这座森林似乎为他一人所独有,没有谁来与他争夺狩猎的地盘,多年来他已经从这里获取不少,无数小动物的生命已经被他送至樱桃镇换取生活必须的钱币。虽然森林中的动物被他猎取得越来越少,但他知道仍然还有一些动物生存在这片密林里,它们在繁殖,在躲避,在尽量保存生命。
但是生活的所迫使他别无他路,他不是一个种田的好手,却要养活妻子和在樱桃镇中学读书的儿子。当他在山中空转了若干圈,终于疲劳地走在返家的路上时,他的手中还是拎了一只不大的野兔。妻子已经看惯他空手而归的沮丧表情,今天却给了他一点鼓励:“几天来到底还是搞了一只兔子来打打牙祭。”语气中有一点调侃味,他却无言以对,只默默地将死兔扔到阶沿上。他们的家就位于那片森林不远的一个垭口下,距离樱桃镇还有十多里的路程,有两三户人家与他们相邻而居。往常,当他的猎获物甚多,他马上就挑到樱桃镇去,很快就在镇上售卖一空,有那么一些人家就喜欢吃新鲜的野味,镇上有一家小饭馆,也很喜欢购买他的新鲜猎物。他已经很久没有挑着猎物上樱桃镇去了,有时空着手上樱桃镇去赶集,人们都会问他怎么没挑东西来,而他,带着一丝无奈,摇着头说,打不了啦,山上的猎物都快打光了。现在,他就打了这么一只兔子,他既不好意思,也懒得走十多里路提到樱桃镇去,他干脆就像他老婆说的那样,剥了皮煮了来打打牙祭。于是他拿了一把小刀,蹲在阶沿上剥起兔子皮来。
夫妻俩坐在堂屋里的饭桌旁,正要对一锅香气四溢的兔子肉动手时,一个人出现在了堂屋门口,是一个穿着长衫道袍的游方道士,想讨口水喝。方猴二平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不轻易请人在家吃饭,此时不知怎的,忽然来了兴致,欣然邀请道士与他们一起共进午餐,他立刻让老婆再去拿一副碗筷、一只酒杯来,道士不知从哪里来,正饥渴难耐,便毫不推辞地坐上了桌。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士,只是方圆几百里人们所说的那种大法先生,专门为不干净的闹鬼的屋宅驱驱邪,为在外死亡的人招招魂,也替人家造屋砌坟看看风水等。人们对他们很尊重,招待得也很殷勤,不敢得罪他们,知道他们会一点法术。要是某家做事对他们招待不周,或言语得罪,那么这家人必定会遭一点小难,不是房屋失火,就是主人生病,或者屋里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事后这家人还得再度花销,去恭请这位大法先生来重新打整屋宅。他虽然不认识这位大法先生,但从他的衣着上知道他是这样的一种人,所以对他非常客气,不想因为怠慢他而让他略施法术,让自己一家人遭受什么不幸的事。大法先生喝了两杯酒,吃了三碗饭,对兔子肉的美味赞不绝口,而方猴二却摇了摇头,叹息起来,说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狡猾,大发先生真是运气好,这只兔子是他几天来打到的唯一一只猎物。大法先生从身旁的一个布囊里摸出一个松木做的偶人来,对方猴二说:“我也不白吃你家的兔子肉,我送你一个宝贝,它能帮助你打到森林中的猎物,它把它们从藏身的密林和洞穴中撵出来,追赶到你的枪口之下,你只管对着猎物开枪就行了。”说完后,他手持偶人,闭着眼睛,嘴里轻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为偶人注入一股魔力。念毕,他将偶人交到方猴二手里,郑重地说:“你将这东西带到森林里,用布带捆在一棵树上,只消喊两声‘去!去!’它的精灵就会从木头里飞出,在森林中去寻找和追逐猎物,它会用像鸟喙一样的尖嘴,叮啄那些掩藏得极深的动物,使它们从藏身的洞穴和密林中跑出来,然后漫山遍野的逃个不停,让你的猎枪打都打不快。不过它有个烂脾气,爱偷懒,到时你用皮带抽它几下,它又会重新出去追逐猎物。”方猴二半信半疑,但还是把大法先生的话记在了心里。饭后不久,大法先生就礼谢辞行了。
这个宝贝也就三十公分高,头上似乎扣着顶清朝时的官帽,两臂下垂,目光呆滞,表情也很木然,自腰以下就是一堆浑沌的木头,恐怕他读书的儿子也比这雕刻得更有模有样。他想象不出这木头真有大法先生所说那样的魔力,它能漫山遍野地去追撵那些藏匿的动物,把它们追赶到他的枪口之下?他曾听说过很多关于大法先生们的神奇法术的事,有一个牛二蛮筋的人对人宣称他不信大法先生,对他们百般讥嘲,结果,他被一个大法先生施了魔法,在一干人面前自觉自愿地将自家的衣裤脱得干干净净,等魔力消除,他清醒过来时,他不堪羞辱,一头扎进不远处的一条河里,不过幸亏他会游泳,才没被淹死。还有一家死了一个女孩,女孩埋了过后,家里就开始不安宁,半夜三更总觉得屋子里有人在捣腾、在走来走去,还弄出特别响的声音,可是一起来查看又什么都看不见,全家人惊惶不安,请来一个大法先生祭扫屋宅,然后大法先生又用一根注入法力的木桩从女孩的坟头钉下去,钉得很深很深,从此以后,这家人屋里再没有出现过闹鬼的事。还有许多类似的事例,都足以证明大法先生们的本事不能让人小觑,也许他们真的是道术高明呢!
方猴二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去森林里测试一下这宝贝的神力。实验一样新奇的东西当然要在正式的场合进行,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所以当天他恭恭敬敬地将偶人放置在家中的柜匣里,一点也没有去惊扰它。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遵大法先生所嘱,他准备了一条宽宽的布带,这是用来捆缚偶人的,宽而平的布带,好使偶人感觉舒适一点,他用一根长长的布口袋装上了充足的火药和铁砂,然后扛着他那杆笨重的猎枪进了森林。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还没有完全褪去夜色,但走在林子里的方猴二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森林中传来的细微的喧嚣,那些他看不见的动物们或许已经溜出它们的洞穴和巢窝,正三个两个地聚在一起,准备出来觅食,互相发出呼唤的声音。然而,一旦方猴二的脚步声在森林中响起,这些喧嚣声便渐渐沉没,最后完全消失,于是,森林中又归于宁静,一切又都鸦雀无声了,只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只鸟扑翅飞腾的声音,并且是越飞越远。他在一处地势稍宽的草坪中停了下来,草坪边有一棵粗粗的青冈树,这里倒不是他平常猎杀野物的地方,他寻找猎物的地方要比这里深入得多,但是他想现在有了这个宝贝,就用不着到密林的深处去,它会将它们追赶到这儿来的,这里视野开阔,遮蔽物少,便于他开枪射击。多数时辰,在没有他跟踪追杀的情况下,很多动物都会来到或路过这里,或者聚会,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觅食,如果没有他的猎杀,这座森林应该不失为它们的天堂。
他从口袋中掏出偶人,用布带将它固定在那棵青冈树的树腰上,然后他恭恭敬敬地对着偶人合十闭目,暗暗祈祷一番,似乎他也在向偶人倾注自己身上的力量,希望偶人的精灵能代替他,撵出众多的野物来。最后,他抬起头,睁开眼,对着偶人,向森林深处挥了下胳膊,口里叫道:“去!去!”立时,他便感觉到有一股风从身边“呼”地一下吹过,或者说,有一样无形的东西“刺溜”一下冲过他身旁,飞向了密林深处。虽然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疑惑,不敢相信这种法力竟然真的存在。捆缚在青冈树上的偶人纹丝未动,并且也还是那副木然呆滞的表情,它也就是一个被赋予了魔力的精灵的存身之所,此外别无他用。
森林中的动静越来越大,间或传来动物们的咆哮和尖叫声,低矮的树枝被什么踩踏得噼噼啪啪地脆响,浓密的枝叶间也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忽然一头小野猪气喘吁吁地嚎叫着,从林中空隙处向草坪方向奔来,说时迟那时快,“嗵”地一声响,小野猪头部中弹,应声倒地。方猴二无暇顾及小野猪,赶紧往枪筒里灌火药和铁砂。尽管枪声响彻整片山林,但那些被精灵追赶得没了方向的动物们,似乎都疯了一般,仍然毫无忌惮地往枪响的地方奔来。一只狗獾慌慌张张地跳进了草坪,正准备向对面的路口冲过去,逃到另一片密林里,“嗵!”它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一只前脚和前胸的一部分被打得稀烂,尽管没有断气,它却再也不能爬起来,只好任由跑来的方猴二用绳子将它捆好扔到那棵青冈树下。在此期间,有两只兔子和一只弯狗趁方猴二换装弹药的间歇,飞快地跑过了草坪,消失在密林的深处,气得方猴二直跺脚。不一会儿,似乎为了填补刚才的缺憾,另外两只兔子争先恐后地从远处的林中空地跑来,它们的头一起一伏地跳动着,到达草坪中央时,后面的那只想要争先,猛跃了两下,正当两只兔子处在同一条射线上时,方猴二开枪了,散射的铁砂把两只兔子都撂翻在地,受伤的兔子乱蹬着腿,似乎还在没命地奔跑。这样热热闹闹的场面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他后来又打了一只弯狗和一只竹骝。当他还正在兴头上,准备迎接更多的动物时,森林中忽然安静了下来,动物们奔跑和喘气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也感觉到什么东西“呼”地从远处飞来,躲进了青冈树上的那个偶人的躯壳里。方猴二意识到偶人的精灵收工了,它就为他工作那么大半个时辰,或者说,精灵看见方猴二的猎获物已经不少了,也许他一个人难于将它们弄下山去,于是它就停止了它的追撵。其实,方猴二也觉得今天的收获算丰盛的了,这么长时间,也许是近一年来吧,这算是最丰收的一天,因此他想,精灵累了,不想再干活了,那么,收就收吧。它也许只工作那么一点时间,它也许只让我有这么一点收获,再继续下去,可能就超过它的界限了。
方猴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的猎物全部弄下山去。那只小野猪就有六七十斤,占去了全部重量的一半,他用一柄小斧子砍了一棵手臂粗的杂木树做了一个结实的挑子,小野猪挂一头,另外几只猎物挂一头,把它们一起挑下了山,他在家里刨了两碗饭,也没有跟老婆多话,又猛起劲挑了这百多斤的担子往樱桃镇跑。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好卖,他要趁着这股热劲赶到樱桃镇卖个好价钱。
方猴二很晚了才从樱桃镇回来,到家时脚步踉跄,满嘴酒气。由于高兴,他肯定在镇上的酒馆里跟人喝酒喝醉了,而且肯定还跟人提起了大法先生送给他的宝贝,吹嘘这宝贝是如何的神奇。不过从他喝醉酒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人们未必相信,而清醒的他一定不会胡言乱语。他的老婆埋怨了他几句,还说他为什么没有醉倒在路边的烂田里。他完全没有听清老婆在说些什么,他两手一摆,扶着板壁和门框,钻进卧室睡觉去了。做老婆的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长期打猎的丈夫再怎么醉,脚下都不会失足,他总会平安回到家里。
自此以后,方猴二的境况慢慢有所改观,一些家庭必要的开支也不再让他愁眉不展,儿子在樱桃镇读书的费用他也有信心能够如期缴纳,他甚至还为老婆添置了两套新衣,使她回娘家或去某个亲戚家参加贺礼不至于太寒碜。尽管如此,他没有放弃他的打猎,这仍然是他唯一或最有效的经济来源的途径,只是他掌握了一定的狩猎规则,拉开了两次狩猎之间的时间距离。他也许并不是一个特别贪婪的人,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人,并不比别的人具有更多的优点,也许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可鄙的性格,但这些性格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不足以影响他的正常生活。总之,他在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继续打他的猎,继续卖他的猎获物,继续一点一点地积攒他的收入,并从这些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开支家庭的费用。
方猴二仍然非常珍视大法先生赠送给他的木头宝贝,每天启用和搁放都非常的恭敬,只可惜偶人不吃饭,要不然他会每天做一些好菜来供奉它。他对偶人的恭敬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他相信寄身于偶人中的精灵一定感知得到。
然而有一天,方猴二终于感觉到了大法先生提醒过他的偶人的坏脾性,它开始偷奸耍滑起来,对它工作时的职责敷衍了事。方猴二起初没有责怪它的不尽职,尽管他的猎获物还没达到预期目标,他相信过两天它又会恢复如初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这个精灵并没有改错,它把它偷懒而导致的猎获成果当成了一个新的工作标准,每一次打猎只要方猴二猎得两三只猎物,它便迅速收工,再也不多干一分钟。方猴二寻思,这怎么得行,难道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方猴二记起了大法先生嘱咐他的方法,用皮带来改变偶人的懒惰脾性。他将裤腰上的皮带解了下来,握住有铁扣的那一头,照准偶人就抽了起来,偶人被他用布条紧紧地捆缚在树干上,皮带的一端“啪啪”地抽在木头身上,声音响彻四周的密林。方猴二抽得既准又狠,因为他心里生了很大的气,之前对偶人的尊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现在觉得这偶人是一个讨厌的促狭鬼,既刁钻又顽固,它让它的精灵动不动就蜷缩回它的躯壳里,不管他心里是多么的急迫。它如果不是一个懒惰成性的家伙,就是对驱使它的方猴二产生了很大的仇怨。是不是方猴二在某天得罪了它而不自知呢,也许就是平时怠慢了它,没有把它供奉在他家堂屋里的神龛上,没有给它烧香礼拜。方猴二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在说,这是不可能的,神龛上供奉的是自家的列祖列宗,以及古代的至圣先师,区区偶人岂能跻身神圣之位。他越想越气愤,挥舞皮带的手更是加大了力量,要是偶人能够叫出声,他一点打得它哭爹叫娘。忽然,他清楚地听见身边“哧溜”一下飞过什么东西,冲进了对面的树丛里,就像他以前追赶一只鼹鼠时,明明白白地看见它从一个土洞逃出,钻进另一个土洞一样。他知道他的皮带起了作用,精灵被赶出了偶人的躯壳,又到森林中为他服务去了。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只穿山甲,一边哀叫,一边惊惶不安地朝草坪奔来,它奔跑的速度缓慢,几乎像一只乌龟在爬,方猴二扔下枪,几步冲过去,一下子扑到它身上,两手将它的肚腹狠狠地抱紧,他站起来,穿山甲被他抱在怀里乱蹬着它的四只爪子,想要给方猴二狠命的一下,却一点也抓不了他。方猴二用一根长绳将穿山甲结结实实地捆紧,让它一点也动弹不得,再把它固定在一棵树的脚下。有两只栖息于树上的雷鸡,似乎也被精灵从空中压迫,低飞着来到草坪的上空,它们飞行速度缓慢,翅膀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一点也扩展不开,它们就是到这儿来挨枪子儿的。结果方猴二非常轻松地将它们打了下来。两只雷鸡刚落地,一团气流似的东西就尖啸着奔回青冈树上的木头躯壳,他也明白今天再也不会有一只动物来到他的枪口下了。
自此以后,方猴二每一次打猎,工作到一半的效果时,他都得用同样的方法驱使精灵完成另一半的工作。他非常郁闷,也非常的不情愿鞭打偶人,这种工作方式显得非常的残暴,似乎也正在将他与偶人的关系推向终结,可是,不这样做就不能让精灵继续为他工作,就达不到预期的目的,也满足不了樱桃镇街上顾客们的需要。这种残暴的工作方式使他渐渐觉得他的打猎在某方面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已经找不到打猎的乐趣了,他已无法再与这个具有魔力的精灵融洽相处,目光一触及到这个讨厌的东西便恨意顿生,真想用猎枪的枪托将它捣个稀巴烂。但是,为了生存,他还得尽力的稳住自己,不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只有自己不冒失,也才能尽力的稳住精灵,让它继续为自己工作。他心里很没底,不知道他与精灵的合作还能维持多久,失去了精灵的帮助,他又会还原到什么样子,也许一只猎物也打不到,那样,他就会结束他的猎人生涯,另谋生存之路。他已经感觉到危机就在眼前。
盛夏的一天,方猴二又例行的上了山,这次,他带上了刚放暑假不久的儿子,让在学校里蜷缩久了的儿子到山上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的儿子已经有十三四岁了,平时不怎么爱跟父亲上山,也不大关心父亲打猎的状况,因为他不喜欢看那些动物被猎枪打得血淋淋的场面。此次上山来,他只是想在森林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到森林中的小道上跑一跑。他听他的母亲说父亲有一个会追撵动物的木头偶人,因此很是好奇,希望能从父亲那里知道一点木头偶人的情况,但他的父亲方猴二已经对偶人没有多少好感,心里正对它一肚子的窝火,没法提起夸它的兴趣,因此对儿子的问话没怎么回答,只是嘴里随便应了几句“说不清楚”“可能是吧”“谁知道”之类的话,儿子见父亲不愿回答自己的话,也就住了口,希望能够从即将开始的猎杀中看出点名堂来。他看见父亲将木头偶人结结实实地捆绑在那棵青冈树上,看见父亲闭目合十地对偶人念叨了一番,然后又对着森林方向挥了挥胳膊,似乎树上的偶人是一条追山狗,他要它扑向森林里去。他看见父亲开始露出紧张的表情,抬枪往灌木丛后面走去,同时招手要他也掩藏起来。渐渐地,四周的密林中响声越来越大,它们都向草坪方向奔来,不一会儿,他的父亲就打中了一只灰兔,接着,又是一只岩羊,当第三只不幸的动物,一只旱獭在草坪中中枪倒地后,森林中一下子又变得异常的清静了,那些被追逐的动物奔跑和踩踏树枝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孩子看见当父亲的气哼哼地从一丛灌木后面站起来,扔了枪,从一个蛇皮口袋里抽出一根大皮带(自从第一次用皮带抽了那偶人后不久,方猴二就为偶人准备了另外一根既宽且厚的猪皮皮带,以取代身上那根抽了过后裤子随时会掉下来的皮带),走到那棵青冈树前,不摆任何架势,劈头盖脑就开始抽,声音“啪啪”地在静极的林中回响,每抽一下,木头偶人就在树上跳动一下,似乎像人一样痛苦得痉挛起来,抽了好一会儿,儿子看见他的父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注意着什么,侧耳聆听着什么,接着脸上又露出失望和气愤的表情,挥起皮带又开始抽起来。突然,树上的偶人“啪”地裂了开来,分成了两半,其中一片在接下来的一记猛抽之下,掉到了地上。立时,就像什么机器在高速运转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一种尖利的啸叫响彻他们的耳鼓,儿子慌忙捂住耳朵。他看见他的父亲一下子扔了皮带,迅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往森林深处飞跑,同时两手没命地抱住头,嘴里发出怪异的惨叫,就像一个哑巴遭受痛苦时急切的叫唤一样。儿子似乎看见一只大鸟一样的东西,在空中追逐着父亲,用它尖尖的鸟嘴叮啄着父亲的后脑勺。父亲连续不断地惨叫着,三魂已经失掉了两魂,不一会儿,他就在林中消失不见了,但仍然传来他“嗷嗷”的叫唤声。
儿子跑回家,叫来了母亲和附近的村民,他们漫山遍野地寻找,大声地呼喊,拨开灌木丛和厚厚的枝叶仔细地查找,都没有发现方猴二的身影。他们侧耳细听,甚至耳贴地聆听,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整座森林几乎都找遍了,最后他们在一座断崖的脚下发现了方猴二的尸体,他已经摔得不像个人样,身边流了很多血,两手还抱着头,身体蜷缩着,似乎临死之际精灵也没有放过他,还在用尖利的喙叮啄他,直到他断气。
这座森林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来打猎了,地方政府也加强了对它的管理,它成了那些幸存的动物和它们的子孙后代真正的乐园。那个无家可归的精灵,据说后来被那个大法先生用一个新做的木头偶人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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