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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商机,共发展,赢未来

        秋 乱

        2015-01-26 21:38:36    来源:树 弦

        二零一四年十月一日,廖小彪要到我寄居处小聚。坦诚说,我习惯过一个人无拘无束的闲散日子,常常难觅踪影。但是廖小彪要来,我无法推诿。在南昌站我看见他胖墩墩的像个弥勒佛。他老远就认出我来,背着挎包冲过来就给我一拳,我佯装倒地,引得行人驻足观看。我们抿嘴一笑,互相点燃烟后找了辆黑摩的就扬长而去。

        廖小彪站在我出租屋外,东瞧瞧,西望望,说,混成这个卵样了?我苦笑,不答。无论我怎么辩解,把死的说活过来,他依然会鄙视我这大学生的窘样。想来也是,他小学毕业,走南闯北数十载定居深圳,没有两把刷子深圳且会容下你定居?我自欺欺人,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

        因地处偏远,好在廖小彪亦不缺鸡鸭鱼肉,晚饭只能将就:一锅大杂烩,一瓶李渡酒,一箱啤酒。久别重逢的人容易咸吃萝卜淡操心,辛酸史拖沓而沉重,在酒精的发酵下更加声情并茂。廖小彪说,忆往昔,我泪流成河;看今朝,我云淡风轻。我说,你忆卵昔,看卵今,偷用我的话还改的牛头不对马嘴。廖小彪饮尽白酒说,你狗日的还不是胡编乱造,看过你写的小说《看牛坪》,老子就想抽你几个嘴巴,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被你吹嘘得比天安门还牛掰,话说你怎么不待在看牛坪做个陶渊明呢?我故作深思,说,陶渊明要自己种地自己酿酒还带月荷锄归,不知道我懒得生蛆?

        廖小彪不笑,神色微变,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我说,是不是又要忆苦思甜了?廖小彪摇摇头伤神的说,鼻涕虫,你记得不?我说,李小文么?廖小彪说,就是他——死了,从二十二楼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我脑袋“轰”炸开了锅,酒意全无。李小文,原姓文,单名闻,后过继给别人就姓李,回到看牛坪后因怀念养父,便始终唤作李小文。如果我没记错,他是个文艺青年,经常向我借书——水泊梁山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活跃在他忧伤的面孔下。

        我说:你别乱编哦。

        廖小彪说:谁瞎掰了,他的骨灰都是我送回去的。

        我问:他为什么要寻短见?

        廖小彪说:莫知。他留下的遗书莫名其妙,就‘昨天的事情,我很多年后才知道’一句。

        我闷着抽烟,喉咙卡了刺。捧住廖小彪递过来的那张遗书像一具木乃伊阵阵痉挛。一个骄傲的人在心里装着千山万水,在骨头还笔直时就把自己变成云烟,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我想不到李小文会这样结束自己,仿佛生命在他手里就像纸飞机,可以随遇而安。

        廖小彪砸吧着嘴,你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么?

        我说:来慰问困难户?

        廖小彪说:我是为了鼻涕虫(李小文)才来找你的。他跳楼前的几月曾找过我,还把行李放在我家里。往后他再未来过,直到一个月我接到警方电话才知道他跳楼了。我整理他的行李准备连同骨灰一起送回看牛坪。包里就几件简单的衣服,三本精神论的书与一个笔记本。笔记本扉页写着《浪子回家》。根据目录上潦草的字迹,只能判断出前半部分写他幼时,悲凉且凄惨;后半部分关于他在深圳的遭遇,但仅有题目而没正文,无从知晓他的遭遇。我知道你是作家,你看看能不能把鼻涕虫的这本书给写完,然后出版,出版资金我出。

        我说:笔记本你带来了?

        廖小彪说:在挎包里,我拿给你。

        我接过厚而黑的笔记本感觉像接过一块灵石,李小文的灵魂就附在笔记本上。开启笔记本就等同于走进了李小文内心,我颤颤巍巍地捧着翻阅。

        打开窗吹风,秋风寒意凶凶的收刮着那像没有围墙的房子的荒草地。我感觉到李小文此刻就在房子里冥思,或在纸上勾勒人生。我反复读着《浪子回家》里的每句话希望能同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交流。

        我注意到李小文的命运似乎被秋天改变。他的悲欢离合、痛苦交加都在秋天这大幕下上演。为了让李小文永远活在秋天的战场上,无论是骁勇善战的将军,还是贪生怕死的逃兵,我都愿意背负骂名改变小说《秋乱》的思路。

        几天里,我和廖小彪围着荒草地逛,阳光下风逼迫荒草摇曳着身体跳舞,像一出上帝排演的话剧。荒诞,飘渺。李小文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个鼻涕虫再也不甩鼻涕了,偏偏要甩出自己的灵魂。远处的野火浓烟滚滚把荒草地的另番天地呈现: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硝烟弥漫,仿佛在一个岌岌可危朝代里潜伏着一个开疆扩土的王。

        秋天正经历圆寂的苦,涅盘尚需浴火。鼻涕虫,如果你泉下有知,请放下虚无的往事。风中,你的文字在高声朗诵宿命论,而你就恰恰消失在宿命深处,以残暴虐待身体而逼近死亡。

        我说:你回深圳后去李小文跳楼的地点对他说:若有灵魂,请归来!

        01,爷爷,起来,我给你吃糖

        具体时间,我已记忆模糊,或许是一九八一年,也可能是一九八二年。我唯记得是在秋天。秋天是个模棱两可的季节,有人说是收货的季节,有人说是萧瑟凄凉的季节。在我看来秋天是个赶死的季节。那金黄的稻子玉米,苍翠的树,绿绿的草,甜甜的果实,慌张就义。它们无非是流星划过,血性被榨干留下刍狗般的躯体。或许,乡村就是脆弱的,无论是时光如何交替,生活于这里的一切都甘愿顺从。

        爷爷在这个秋天就顺从了命运把骨头伸直就走在黄泉路上。

        这天我们一伙人在秋收后的稻田收寻遗落在地上的谷子,找谷子是明修栈道,在田里扑捉小麻雀才是暗度陈仓。说来憨怪,那麻雀多得像厕所里的蛆虫。它们叽叽喳喳,越过小树林,成群结队的在田间地头啄谷子。尽管麻雀多,并不代表笨,但凡人靠近扑哧就飞了。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就是鬼精鬼精的,管他飞的爬的走的游的,若是要,便办法多如牛毛。

        我们这伙人啊,在家是宝贝疙瘩,野在山水间便成了别人眼球里的狗日的。当我们把人家的辣椒倒在地上,偷走竹篾簸箕,一字排开在辣椒上撒尿时,远远的就有人喊,背时砍脑壳的,离我家辣椒远点!我们霎时就恍如武林高手拿着簸箕跑进树林,待骂声停止,又像老鼠搬窸窸窣窣地钻出来,去捉麻雀了。

        找来半截有叉的树枝支撑起簸箕,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簸箕边缘,在簸箕下面撒很多谷子,就悄无声息地藏匿在稻草垛里,时不时扒开稻草,看着麻雀蹦蹦跳跳走进簸箕里。我戳了戳廖小彪的右手。他反过脸来,龇着牙咧着嘴,鼻涕虫,干啥?我在他们中年纪最小,身形最瘦弱,胆儿小,畏惧于他们。我扯长衣袖往脸上去,揩了把鼻涕说,你看,麻雀在簸箕里。廖小彪说,老子眼睛没瞎早就看到了,麻雀才几只没搞头,还不够我们分呢。我不敢再说话了。如果再说后果就是挨揍,或分不到麻雀。麻雀不重要,既不能吃也不好玩。听大人们说玩麻雀容易写字时颤抖,每次分到麻雀就用线系着他们的脚,玩伤了便丢给狗吃。

        当廖小彪得意洋洋的扒开稻草,拽紧绳子一拉,簸箕“啪”就盖住了十来只麻雀时,乌鸦在枝头间死命地叫,像要啼叫出堆积体内的所有毒汁。而太阳满脸通红,斜斜地挂在山边,任几朵云折腾得半死不活,粗狂的风吹拂过田野,恰似一把无形的刀宰割着大地。廖小彪站在簸箕旁边,一副胜利者才配拥有的脸突然横肉纵横伸手进簸箕捉麻雀,嘴巴像架大炮,突突,叫魂!叫魂!又是哪个死翘翘了!

        我们四个人排在他屁股后面,大气不敢出两口,机器似的从他手里接过麻雀用绳子系好脚。一阵短促而极其响的鞭炮使我们欢声雀跃。我们沸腾了,只要听见鞭炮响了就知道有一桌丰盛的饭可以连吃三天,疯疯癫癫的到处蹿也没人管。鞭炮声止后,三三两两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朝一个地方走去。

        我们尾随那些人走去,迫切想知道丰盛的饭是在谁家吃。渐渐靠近村子后,廖小彪像发现新大陆,拧过头,鼻涕虫,可以在你家吃三天了!我歪着头撇撇嘴,嘟嘟囔囔,我家?我家?——为什么是我家呢?廖小彪说,你家爷爷死翘翘了。

        走到家,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我家院子里。我把廖小彪和麻雀丢到一边,四处寻找妈妈的身影。在人群间来来回回找了几次,终于在堂屋里看到了妈妈。我推开阻碍我走路的人,抱住妈妈的脚。妈妈抱起我,把一颗糖塞到我手里说,幺儿,别闹!我看到妈妈挂在眼角的两滴硕大的眼泪,爸爸伯伯大姑二姑三姑四姑的眼角也有眼泪。我没闹,安安静静的匍匐在妈妈的肩膀上东看看西瞧瞧。在堂屋的右边,穿着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的爷爷被一张黄黄的纸盖住了脸,像一把生锈的农具静静的躺着。

        我问:妈妈,爷爷为什么躺着?

        妈妈说:爷爷死了。

        我说:爷爷为啥要死,他去了哪里?

        妈妈说:你爷爷去享福去了。

        我说:爷爷为啥不带我去?

        妈妈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一股辣乎乎的痛使我眼泪哇哇的流出。我挣脱妈妈的怀抱,蹲在爷爷旁边,拿开黄纸,爷爷,爷爷起来啦,我给你糖吃。

        堂屋里霎时变得寂灭了,空气仿佛也静止了。我剥开糖纸,把一颗晶莹剔透的糖往爷爷嘴里塞,无论我怎么塞,爷爷就是紧紧锁住嘴,肌肤冰凉似铁。我用手去试图掰开爷爷的嘴,爸爸却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把黄纸重新给爷爷盖在脸上。而刚刚还哭得天昏地暗的姑姑们纷纷用手捂住嘴巴啜泣。可能他们被爷爷惨白的脸吓着了,也可能我的话使他们更加悲痛吧。

        爸爸哽咽到:幺儿,别闹,爷爷死了。

        我问:爸爸,妈妈说爷爷去享福了他也不告诉我。

        爸爸泪水汹涌,热乎乎的泪落在我的脸颊上,幺儿呀,爸爸对不起你爷爷。

        我当时并不懂爸爸说对不起爷爷的原由,一个五岁的孩子怎能洞悉人间冷暖?我把糖含在嘴里,把糖纸藏在口袋里珍藏,有滋有味地品咂着。或许,死于我是陌生的。在爸爸怀里待了阵,我就不继续追问爷爷去向了,亦不指责爷爷去享福为什么不带我去了,而是在廖小彪那伙人面前炫耀我能吃糖了,而且还有漂亮的糖纸。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我尚在被窝里就被闹醒了,妈妈把一条白布绑在我的额头上,抱着我走在一大伙人前面;爸爸身穿白衣白裤头绑白布端着一块木牌走在最前面;他们抬着装有爷爷的黑棺材往坟岗颤颤巍巍地去。

        在墓地,阴阳师傅着正装,绕墓穴口念巫语,噗嗤跪在地上大喊,下葬!帮忙的人像在种一株玉米或插秧般把棺材放在墓穴里。阴阳师拨正方位后,割掉公鸡的冠子滴出几滴血滴在冥纸上,鞭炮响起,众人开始搬来石头垒坟。哭泣的亲人包括爸爸在内也停止哭声了,协助帮忙的人垒坟。最后一捧泥土拍实后,众人散去,乌鸦落在坟头叫,爸爸多次回头,但眼泪硬是没揩掉。

        我也扯掉了白布跟廖小彪他们玩。廖小彪仗着比我大,来抢我手里的大炮,我想跑却被他按在地上。

        廖小彪说:鼻涕虫,装鬼了?搞不死你,拿来……

        我说:这颗炮我要放给爷爷听,不能给你。

        廖小彪说:都死球卵了,还留条马卵?

        我哭着说:求你了,回家我偷糖给你吃,这颗炮……

        廖小彪说: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不要你的炮和糖。

        我毫不犹豫的喊:爷爷!

        廖小彪满意的从我身体上跨过,扬长而去;我握住大炮,贴近心脏,然后把它放在地上,用燃着的檀香朝引线上触,那响把地都炸了个大窟窿。

        02,生父●养父●狗

        当晚,爸爸摸黑去给爷爷点灯回来。众人都散尽了,唯独三姑和个陌生男子没走。男子叫李焱,四十岁左右,高大魁梧,满口的络腮胡黑黝黝的,像李逵极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李逵会放下斧头,跪在男子面前:哥哥,都怪俺李逵大意才让娘被大虫吃了,虽大虫被俺李逵打死,也没能让娘活过来,请哥哥劈了俺吧!)家里人多却异常冷清。妈妈在灶房里,顶着烟熏火燎叮叮当当的热中午剩下的饭菜。约摸八点吧,妈妈喊,摆桌子吃饭了。爸爸、大哥、大姐、二姐、三哥、我、三姑以及那男子坐在桌子旁。哥哥姐姐们把头埋进碗里,吧嗒吧嗒的吃,妈妈夹菜给我,催促我好好吃饭。倒是爸爸,丧父之痛难以言表,把包谷烧酒一碗一碗的灌到胃里,他完全忘记了肺结核。那男子好爽,一碗接着一碗,安慰人的话说了几箩筐,直到爸爸频频点头,来,给你倒上。

        三姑按捺不住了。

        三姑说:爸死了,作为儿女的哪个不痛心?但桥归桥,路归路,日子还得过。

        爸爸说:苦了咱爸,我对不起他啊。

        三姑说:你勿自责了,你又病负担又重。我们姐弟就不拐弯抹角了,把闻儿“送走”的事你们商量得咋样了?

        李焱喝了口酒,接过话茬:哥呀,让你忍痛割爱实属无奈。结婚都快二十年了,婆娘就是屁都不放个响的。常言道‘养只鸡下蛋,养头猪杀肉,娶婆娘不生儿不如猪!’想我李焱干干净净做人,清清廉廉做村长,不愧天不愧人。估计上辈子罪孽深重今生才叫我断香火吧。早些年虽动休妻之念,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后来想着收养个,但是谁家会把儿子抛弃不要呢?

        爸爸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李焱说:哥呀,过继个娃给我接上香火吧,被人暗地里骂断尾巴牛戳脊梁的滋味难受啊!

        爸爸咕噜灌下包谷烧:好好善待。

        李焱说:权当亲生的养!

        晚饭后撤掉碗筷,三姑叫来了大伯。在大伯的这个中间人的见证下,爸爸和李焱对着一张纸讨论着,最后爸爸咬破手指在那张纸的右下角按了手印。我不知道纸上的内容,但是看到三姑笑,李焱眼睛发光,爸爸缄默着,妈妈抹泪,我就郁郁。

        第二天,爸爸在堂屋给爷爷烧纸让我作揖,我依葫芦画瓢照着爸爸的样子做了遍,爸爸把我交到李焱的手里!

        三姑提着我的衣物,李焱抱着我走出院子。妈妈哭得像霜打的茄子喊:文儿,我的儿啊……我无辜的看着他们,把手指放在嘴里,妈妈,我要妈妈。他们听不到了,即使听到也会假装听不到。路过廖小彪家门口,他正在院子把小鸡鸡抬得老高撒尿,看到就说,鼻涕虫,你干啥去,今天去捉麻雀不?见我不理他,他又说,哦,装鬼了!

        渐渐远去后,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这个小村我就再无记忆。

        下了一坡,又翻过几座山岭,李焱抱着我径直就去了坝镇派出所,把口袋里的那张纸交给所长。李焱说,王所长,麻烦你了。我看到纸下面有好多钱,王姓所长乐呵呵的把钱放进口袋,展开纸张。王所长说,李村长见外了,这点小事你就……李焱说:买瓶酒喝。王所长说:娃叫什么,何年何月生?我三姑和李焱嘀咕了半天,李焱说,李小文,苗族,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二生,属狗。

        王所长低头填写,烟灰落在办公桌上,好半天才把一个长方形的本本递给李焱。接过本本,李焱连连道谢,转身朝市场走去,正好这天是逢赶集日。在集市上转了几圈,李焱买这买那,三姑嬉皮笑脸地问我,新爸对你好吧,小文?我不说话,不吃他们买的油炸粑与糖果。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说。李焱用他满是络腮胡的脸贴了贴我的脸说,小文乖,买完衣服就带你去妈妈怀里。折腾了一天我靠着李焱就睡着了。我醒来时是躺在李焱和一个女人中间的,那个人不是三姑。

        李焱捏着我的脸,小文醒了?

        女人搂我在怀里,抚摸我的脸,笑呵呵的说,叫妈妈,叫妈妈……

        我看着李焱和女人,这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世间有很多事都是没有根源的,也不是你知道就能反驳或者置之度外,有时更无法理解。我揉揉睡眼,挤出了怪异的笑,一会扯李焱的胡子,一会把用嘴紧贴女子隔着衣服的乳房,说,妈妈,我饿。李焱喜笑颜开,说,叫爸爸呀……

        爸爸拨开一颗糖果放到我嘴里,妈妈撕开饼干,一块一块地喂我吃,还喂我喝水。他们俩竭尽全力地使我开心。我吃饱喝足就钻近妈妈怀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并不理他们。许久后,爸爸累了躺在床上打起呼噜,此起彼伏;我也在妈妈怀里再次睡了,那些懵懵懂懂的记忆像幽灵飘来飘去,最终我还是忘记了。

        我到新家的第二天就出事了。

        爸爸出门了,妈妈把我交给李强哥就回灶房做饭了。我分吃糖果饼干给他吃,他对我相当好,具备孔融让梨的风采。我们在他家门前玩石沙子,或许李强觉得我小没啥玩的便悄悄跑了。我在孤独中看到一只狗站着不动,一只趴在它后面,前脚架在它的屁股上,久久不能分开。我屁颠屁颠就跑过去。我以为它们是被什么黏住了,抓起一块小石头砸出去,它们汪汪叫,凶神恶煞的,不愿分开。我见地上有一截甘蔗便拿起来朝狗打去。孰料,后面那只狗使了大劲拔出了那节卡在前面那只狗里的小东西朝我扑来。我被吓得退了几步跌倒在地。那狗张大嘴巴咬在我的小鸡鸡上并撕咬走了块皮挂在狗牙边。我撕心裂肺的嚎哭,李强闻声屁颠屁颠突然冒了出来,看着我的下体惊恐得直接捂住了裤裆。

        李强喊:二妈,快来,小文遭狗咬了。

        妈妈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抱起我,看到我撒尿的地方在流血,顿时手忙脚乱。

        妈妈说:强强,你去村委会喊你二伯来卫生院,我先带小文去医院。

        李强跑着去村委会了,妈妈留泪说,小文乖,我们去医院。

        在医院门口,妈妈哭着喊:医生,救命啦!

        医生闻声出来,立马把我带入一个小房间内,输液,打麻药,止血,处理伤口。待我出小房间躺在脏兮兮的病床后,爸爸来了。

        爸爸咆哮道:生不出娃还不会带娃么?

        妈妈低着头,只抹泪,不敢接爸爸的话,冤如窦娥。她的冤由来已久,不生娃的女人永远低人一等。在坝镇,不生男娃的女人地位卑贱。忍,是他们的必修课。妈妈不吭声任由爸爸撒野。医生进来观察我的情况,爸爸方收敛了些。

        爸爸问:医生,怎么样啊?

        医生说:包皮都被咬掉了还划伤了龟头,能不能传宗接代就看造化了。

        爸爸问:送去县城能行吗?

        医生说:就是送去北京也白搭。我国目前在生殖器领域研究还是空白。

        爸爸泪水长流:天呐,我造啥孽呀!

        医生宽慰爸爸说:在中国人的饮食里,有吃啥补啥的说法。你可以试试,把动物的鞭煮熟给娃吃,稍大点还可以泡酒喝。

        爸爸像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说好!

        03,吃鞭的孩子

        时间仿佛套在了一辆马车上,马儿疾步扬蹄,踏起阵阵尘埃散落在弯弯曲曲的路旁,管他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祸或福,奔到终点就揭晓谜底。

        自从小鸡鸡被狗咬后,我就特别怕狗,连狗吠也要吓破胆。有年冬至,李强爸捣腾到条狗,兴冲冲地我们去吃狗肉。爸爸本是爽快答应了,当李强爸说,小文,你去啃狗头。我尿了裤子。爸爸见状,弟,我不去了。李强爸如醍醐灌顶,二哥,我忘记了这茬。他焉了吧唧的走出我家,爸爸找来裤子我换上,提着那尿味骚人的裤子,嘴里嘀咕道:老子要把狗阉绝种!

        于是,我成了吃鞭的孩子。

        我敢毫无夸张的说凡是坝镇能找到动物的鞭我都吃过,猪鞭牛鞭马鞭隔三差五就吃,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也吃狗鞭。鞭,就是生物学上的生殖器。当然,我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是鞭。每次,只要搞到鞭,爸爸就会煮好让我吃。

        我吃鞭只有爸爸妈妈知道,偶然间被李强暴露了出来。

        那时,我读小学,李强上初中。他爸妈在石场上打工,天麻麻亮就去,披星戴月回来。李强每天寄居在我家。妈妈一视同仁,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当我们饥肠辘辘的从学校回来,进门就跑到饭桌旁等待吃饭。妈妈说,强强,饿了就快吃。李强像领了军令状狼吞虎咽起来,我也拿起筷子欲朝那碗肉进攻。妈妈叫住我,小文,你先等等再吃。不一会爸爸端着一碗汤出来,说,小文,把这个吃了再吃饭。我看着碗底有几截骨头状的东西,好厌倦!

        李强问:小文,你吃的啥啊?

        我说:骨头汤,你要吃不?

        李强夹了块就放在嘴里嚼突然说:二叔,你咋给小文吃狗鸡巴啊?

        我条件反射般用手捂住嘴巴呕吐。

        爸爸叱令道:小孩家家的别瞎说话。

        李强反驳道:这就是狗鸡巴,我还吃过,不信你看。

        说完李强在碗里捞了半天夹出块小小的尖尖的圆圆的给爸爸看。爸爸当时就火冒三丈,挥舞筷子打在李强的头上。挨了打,他菜也不夹了埋头吃白饭。爸爸像被击中软肋,络腮胡颤抖着。我怕挨打便佯装啥事都没发生,强忍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碗狗鞭喝了。

        李强挨了打把怨恨撒到我身上四处说我是吃鞭的,在他煽动人心的宣传下整条街的孩子全部知道我吃鞭,还苦心积虑的挖掘我吃狗鞭的根源。但我人前人后还是强哥长强哥短的叫。他却不再叫我小文了,而是叫狗鞭。

        我恨李强却是因为一个无厘头的逞强:

        语文课上,白白净净的周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好多漂亮的话并让我们抄写背诵下来。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忧郁”、“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孝敬父母”……问题就出在“是金子总会发光发亮的”上。

        我抄到最后一句,是金子总会发光发亮的。就感觉周老师写错了,该不该跟老师说呢?在心里掂量了许久,我举手了。

        周老师,您写错字了。

        老师哪个字写错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发亮里的“金子”的“金”写错了。

        哦,那你上讲台来在黑板上改正过来。

        我大步流星走上讲台,擦去“金”字,一撇一捺地写下“精”字,甚感自豪。终于让老师丑了一把啊,谁让你老打我啊。我乐开了花!回到座位上我再看老师时,她的脸却红彤彤的,像个红苹果。

        李小文同学,你确定“是金子总会发光发亮的”中的“金子”是你写的“精子”吗?

        我确定,我堂哥老早就教我了,他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写的“金子”确实该是我写的“精子”。

        李小文滚出去站在门口,小小年纪就耍流氓,下午把你家长叫来!

        我默默走到墙角站着,周老师更是胡乱安排了些作业便气势汹汹地走出了教室。

        下午,爸爸就被“请”到学校了。当我爸爸来到周老师的宿舍里,周老师便让我先回教室,她要和爸爸单独聊聊;我走出门,悄悄躲在角落偷听他们的谈话。

        爸爸问:周老师,李小文惹祸事了?

        周老师说:其实也不算祸事,这娃早熟。

        爸爸说:啥事啊?

        周老师说:今早我教学生们学习名言警句,其中有一句“是金子总会发光发亮的”。你家李小文就咬住“金子”的“金”不放,硬说是男性生理上的那个“精”还在黑板上写了出来。

        爸爸叹气道:小兔崽子,看我不揍死他。

        周老师说:别太难为孩子。只是想提醒下你们做家长多注意孩子的一举一动。

        上课铃响了,我跑回教室。爸爸还是向周老师给我请了假,直接把我领回了家。

        跪下!

        我双脚一软就跪在爸爸面前。

        老实交代,你跟李强都干了些啥?

        爸,是强哥!好几个他的同学在他家看录像,我也跟了去。谁知道他们看的录像里面的一男一女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强哥和他同学都津津有味地看,时不时说,“啊,好销魂呐”……我好奇就看了下去,到了最后,那个男的撒尿的地方撒出了白色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啥,就问强哥。强哥说,那是精子。我说,金子都是黄色的呀,强哥。他的那些同学笑翻了。强哥说,狗鞭,别给你强哥我丢人好不?那白色的精子不是黄色的金子。白色的精子你也有,不过需要日X时才会射出来,和录像里一样的。然后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大大的“精子”两个字。我盯着字看,录像已经切换了画面,强哥和他同学都把手伸到裤裆……

        爸爸气得眉毛都着火了,把蒲扇大的手掌抬得很高又弱弱放下手,说,以后再敢看那些不三不四的老子活剐你!

        爸爸说完摔门而出,房门雷声般急速响不停,空空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在待着。我暗暗的诅咒李强,迟早会遭报应的!

        04,痞子王,爸爸肺癌去世

        我开始孤僻,像一只刺猬。锋利的刺先嵌入我身体,然后慢慢蔓延到周遭。我恨李强,但必须感恩于他。因为他说,狗鞭,你要像猛兽才能保护好自己。我的刺长得足够硬了,他却依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时的李强,难兄难弟多,却个个都只敢吃“软柿子”怕啃硬骨头。若在古代,李强应该可以做诸侯或第二个曹操,他开了坝镇中学若干先河:第一个敢打校长的人;第一个与女同学发生性关系的人;第一个只穿裤衩跪在旗杆下的人……有了如此“辉煌”的成就,他便稳坐头把交椅。

        显然,李强栽倒在我手里,纯属阴沟里翻船。

        当派出所的民警踢开我家门把冰凉的手铐套在我手上把我带回派出所。

        民警问:李小文,知道我们找你吗?

        我说:不知道。

        民警说:你用刀划伤李强是怎么回事?

        我说:他惹我!

        民警问:你是老虎啊,惹你就要动刀?

        我说:李强找我要钱,我不给。他朋友说,老子今天心情好不打人,看你是强哥的堂弟,你从我女朋友的胯下爬过去这事就算了……

        民警问: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正准备学韩信忍胯下之辱。因为李强是我堂哥,我不想得罪他。当我蹲下去,李强就哈哈大笑说,狗鞭,你以为你再了不起啊,你就是野种!我霎时就站起来说,李强,别得寸进尺。李强说,老子怕你啊,狗鞭,有种你试试!潜藏在我内心的无名火被他点燃了。我把手伸到书包里摸出刀片就猛然朝他胸膛划去。

        民警问:刀片哪来的?

        我说:刀片在我爸爸的刮胡刀上拆的。

        民警把我关在房间里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我听见我妈在哭,我爸不停的问这问那,民警把我说的叙述了遍。爸爸说,你们看这事该如何处理。民警说,咋处理,争取和谐处理赔钱了事。也不是啥大事,李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过李小文的行为影响甚坏,要罚款。爸爸说,罚!

        不久,李强跟着三叔三婶也来到派出所。

        民警先是向李强证实我所说不假后才把两家人叫到一个房间内。民警问,你们两家看看这是咋办?三叔说,还能怎么办,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呗。三婶满嘴挖苦道,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二哥家小文就是儿,我家强强就不是娃了?爸爸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不必再搞脸红脖子粗,强强的医药费我出,剩下该怎么办你们说吧。三婶东拉西扯,三叔怎么劝都没用。三婶说,二哥不是我说话难听,到底强强才是我们李家人,而小文呢不过就是你们收养的。爸爸拍响了桌子说,收养的咋了?火药味弥漫在房间里,民警好说歹说才让三婶退了一步,赔钱了事。回家路上,爸爸妈妈并没责备我,我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三婶会说我是爸爸妈妈收养的。

        因为李强事件,我成了坝镇街头的痞子王。

        某天,离家数月的我带着淤青身体回到家。爸爸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咳嗽着往痰盂缸里吐血。他骨瘦如柴,面容憔悴,胡子遮住了半张脸。我沸腾的血液开始降低温度,拿出生命宝藏来爱护偏袒我的爸爸倒下了。我终日守在爸爸身边,给他端茶倒水,陪他说话喂他吃药,吃饭……爸爸有时会摸摸我的额头,到底是长大了。

        那天午后,阳光和煦,惠风和畅,我陪爸爸在院子里晒太阳。尽管爸爸已经瘦骨嶙峋如一棵枯树站在风里,但只要他活着就是我最巍峨的山。我和爸爸正说得酣畅淋漓的时候,那个女人和妈妈并肩走进院子。嘘寒问暖后,爸爸说,小文,叫三姑。我打量着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枯瘦如野草。我小声的问,爸爸,我怎么没见过这个三姑啊?爸爸轻轻拍打我,那来怎么多话,快叫!我心不在焉的喊,三姑!三姑乐呵呵的前后左右把我看了个遍说,都半大人了。

        妈妈搬出凳子,三姑坐下来喝妈妈刚泡好的苔茶。

        爸爸问:十年没见,都老了!

        三姑说:是呀,倒是你遭这罪。

        爸爸感叹:生老病死躲不过?

        三姑说:放宽心些。

        爸爸说:三姐我明人不说暗话找你来是想你带小文回老家去看看。

        我捞不着调说:爸,我还有个家?

        爸爸说:爸爸肺癌晚期了。小文,你听爸爸说,你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那年,你爷爷刚去世,我跟着你三姑去你家里把五岁的你领了回来。你别怨你父母,人穷志短的道理你应该懂。你本来叫文闻,领你回来后才叫李小文的。小文呀,你不怨爸爸现在才告诉你的身世吧?其实不为别的,就想要你跟着三姑回去看看,他们一定惦记牵挂着你——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爸爸说完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放在我手上。我本想立刻打开来看个究竟的,但爸爸阻止我说,小文,以后再看吧!

        我叫了这些爸爸妈妈的人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罢了,亲生也好,养子也罢,就算我是他们用簸箕趁玉虹河发洪水捞起来的又怎么样呢?血缘不是维系亲情的上帝,只有情感的注入亲情才有亲可言。我不是李焱的亲生儿子又怎样?他却实实在在的给予了我父爱。

        三姑拖着妈妈在角落里说了会话没吃晚饭就摸黑走了。

        本以为人定胜天,万事皆可逆转。我暗暗祈祷爸爸的生命能维系很长一段时间,那怕他只能躺在床上呼吸。但是我错了,我忘记了爸爸骨头是不屈的。两个月后,在亲人的注视下他卸下了生活,丢下下十五岁的我,四十五岁的妈妈。爸爸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那张脸真的极其坦然。爸爸黄泉路上孤独了就摸摸胡子吧。

        你死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生活,亡了纠结在内心的旧事——开始崭新的一页。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却既不能成爸爸的依靠,也不能为他送终。李氏是大族,遍布坝镇各个角落,人丁兴旺,能人辈出,故建有宗庙。族规订下:“李氏长辈去世养子无权端灵位,否则死者不能入宗庙。爸爸应该知道这事,族人也知道爸爸收养了个儿子。之前没谁反对,提出异议,现在抬上桌面。也是因为族谱上有规定:“无子嗣者,百年后,家财归李氏宗族……”也就是说,我无法继承家财。妈妈比我更无辜,因未生育一男半女,也只能分到极少的活命钱。族人最后敲定,李强为端灵者。这是在打爸爸的脸啊——你不是疼李小文么,你睁眼看看吧,为你送终的是李强。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出殡队伍像搬家的蚂蚁。妈妈哭得险些昏厥;族人神色凝重,我看见他们潜藏在眼角的弯刀金光闪闪。当阴阳师喊:孝子跪送亲人。我看见李强慢慢跪下去,不伦不类。本来我没有下跪的权利的,因为我不是李焱直系亲人,但是我双脚“噗嗤”就跪在地上,溅起了泥浆。人消失在毛毛细雨中后,我打开那泛黄的纸,一点一点撕碎,撒在空中。爸爸,你看到了吗?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亲爹,即使我是你打鱼捞来的,我也是你儿子——李小文。

        05,烟未消,云又起

        爸爸,走了,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他的一生除了没有为李氏家族育有子嗣外,再无其他遗憾。毋庸置疑,我和妈妈是他人生的最大败笔。尽管我不是他亲儿子,但妈妈却是他三媒九聘正大光明的结发夫妻,在他五十五岁的年纪里,抛下我视为我的不孝,撇下妈妈撒手人寰就注定是他的不忠。我没有权利去指责一个因病离世的人,何况这个人是我的养父,纵使他要半夜索魂,我也会乐呵呵地跟着去。爸爸呀,我知道你的灵魂还在我和妈妈的身边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但是你不说话,你累了吧?这一生你都在和生活这个哑巴说话,无论生活给你糖果还是毒药,你都照单全收。

        爸爸,你“七七”未过,一张方桌围满了你的兄弟,商榷财产分割事宜。烟雾缭绕中每个人都闭着嘴巴盯着对方,贪婪在他们的喉结里奔跑如犀牛。他们从晚上八点就围在一起谈,烟一根接一根,烟蒂像落花撒在地板,茶水一杯接一杯。原本我不能出现的,但妈妈终日以泪洗面,神色恍惚,大伯才勉强同意我陪着妈妈坐在桌边。尽管他们要瓜分的是妈妈的男人留下来的遗产,但妈妈没有决定权。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李氏家族自古就是讲究礼仪的,不欺生,不压人。

        大伯说:我们实行抓阄,最公平。抓到是运气,抓不到自认倒霉。

        三叔说:抓鸡巴。田和房子等价么?谁不想得到那些现钱?

        满叔说:我们兄弟四人,按困难程度分,如何?

        大伯说:现在装穷,早死去窑子里啊?

        满叔说:现在是对事不对人,少拿老虎当病猫。

        三叔说:扯卵谈做啥,这不行,那不行,你们倒是整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方案来啊?照我说,二哥的丧事谁出力最多谁拿大头,其他均分。

        满叔说:出力?二哥的灵位都是我家儿子端出去的,这就是天大的力。

        他们争执不下,相互掐了起来。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操了,未出生的子嗣该诅咒的诅咒该操的提前操了。曾经一奶同胞的兄弟为争钱财前赴后继,连队也不排——日你妈,操你妈的!妈妈忽然像发飙的泥菩萨,一掌排在桌子上,响如洪钟。

        他们面面相觑。

        妈妈说:伯伯叔叔们,你们的兄弟尸骨未寒,你们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们要分,我没意见,一点想法都没有。只是存折里的钱是小文爸从牙缝里省出来给小文日后做手术用的。除了这点,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

        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但当妈妈挥舞着手里的菜刀时,他们才毫不甘心地陆续走出家。我去关院子门,一轮弯月斜斜地挂在苍穹下,似银的月散发出令我齿寒的光,如被稀释了的人血蘸在镰刀上。

        我蜷缩着身体,忐忑往回走。妈妈放下菜刀在爸爸的遗像前哭泣。我扶起妈妈擦拭去她满面的泪水,理顺了她凌乱的发。沉默此刻是最好的安慰药。白蜡烛渐渐燃完了,妈妈哽咽,像在说腹语:我该怎么办?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来收拾你家这破摊子。你家祖宗骨头都打做鼓响了都不忘折磨……爸爸,她是我们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背负的谴责。妈妈看着我,摸着我额头上的伤疤,说,小文,明天我们去看看你爸吧。我拼命点头,怕开口就泪如泉涌。夜晚越来越深,月亮沉了下去,一个黑暗铺就的家,渐渐失去体温。

        你安置灵魂的地方在一片小土丘上。秋天深了。落叶的柳树光秃秃地玩弄细长的手指,偶尔拍打残垣断壁;太阳若躲进云层玩起了躲猫猫;旷野零零散散的打谷声伴着几声咳嗽。途经那片枫树林,红色的枫叶掷地有声,不卑不亢。我和妈妈沉默着踏过枫叶,咯吱咯吱地响,像什么呢?——我不知道,世间没有太多的“像”与“假如”可供选择。后来,我才知明白,在去看你的路上,妈妈就是一片叶子。

        点燃冥纸,火焰很旺,一杯烈酒浇下去,更旺了;我手执檀香聚过头顶祭拜你。瘦比黄花的妈妈身心俱疲的仰头看那天空缓慢的下垂黑云。她的发丝在风里凌乱的飘着,像风筝线在呼唤走丢的风筝。我点燃鞭炮后望向妈妈。

        妈妈冷冷的说:李焱啊,别怪我……

        我以为妈妈又开始恍惚了,我拉住妈妈的手握在掌心说,妈怎么了?妈妈却挣脱开来,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妈妈愤愤地说,谁是你妈?滚。我说,妈,妈没事的,还有我!妈妈又欲捡石头砸向我,我躲开了。爸爸死了,妈妈伤心,但我也难受啊!妈妈继续说,滚,小杂种,要不是你怎么会到这天?妈妈趁我不备,一个鹅卵石大小的石头砸在了我的额头上,血液直流。

        我出了小土丘,顺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没有方向的跑。我虽咬牙切齿的埋怨妈妈的举动,但她毕竟精神恍惚,毕竟是我的养母——我无法割舍的另一条生命脐带。北归的雁子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我何尝不是迁徙的雁子呢?

        黄昏,我站在石城的狮子桥上。龙传河时而平静时而波光粼粼,低飞的水鸟划过水面留下一连串问号。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偶尔他们扭头看看满脸是血的我。我忐忑的心指使手藏进口袋,不料摸出一张纸条来。

        小文:

        当你看到信时,妈妈是人是鬼你都不知道了。你的伯伯叔叔们容不下你,你爸爸死了,我做不了李家的主,只能赶你走。不要怪妈妈。你爸爸留给你手术费用我已把存折给了你三姑,密码六个零。你三姑家在石城五峰山半腰,你去找她拿到存折就回原来的家去吧,答应妈妈,改掉你爸惯你的臭毛病,回到学校去。妈妈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要平平淡淡就好。

        妈妈留

        我了解妈妈,她此刻正在飘零中追爸爸。我丢掉纸条,往回走,痞子的血降到零度。如果妈妈没了,我必然会宰了他们。不知不觉我居然要路过石城公安局。我丝毫没犹豫就走进去。在一间小小的房间把爸爸死后发生的事件向女警一五一十道出。我说,这算是事么,你们能管么?女警说,管的。我说,那会怎么处理?女警说,我们会立刻出发前往坝镇调查,你给我们带路可以么?我点点头。

        到了坝镇我没有见到妈妈。或许她还在爸爸的坟头。几个民警跟着我来到爸爸的坟地,妈妈果然在。她静静地躺在坟堆旁,一动不动。我扑上去时发现她身体冰凉,在幽暗的电筒光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铜铃。几天后她就葬在爸爸旁边,两座坟墓像对静止的蝴蝶,在天地之间彼此相依为命。

        法律是否严惩了伯叔们,我不知晓,在他们被带往石城公安局时,我就锁了院子的大门。

        06,深秋,在三姑家

        三姑家位于石城五峰山半腰,不难寻找。我行走在清朝旧居的巷子里,扑面而来的阴冷比阴森的响动更撕碎心思。巷子尽头,有一块石碑,我浏览了遍,不太懂,因为全是文言文写就。我边走边想这就是巷子墓碑吧。太阳偏西,直直打在五峰山上却一片死寂。

        我从未去过三姑家,若只知五峰山断然找不到的。拿出纸条仔细看,心细的妈妈把我的担忧解决了。三姑姓文名莲。估计是今天大气爽朗的缘故,去五峰山的路上人很多,我向他们打听三姑家的地址却十有九空。我坐在小路上,扯了根狗尾草含在嘴里鸟瞰石城像一幅绣在布上的宁静图。河流是静止的,房屋是宁静的,草木是安静的,连麻雀都不叽叽喳喳像个小孩了。或许经历了冷暖之后每个人心里都甘愿有一片宁静的湖吧?

        一个女人带着蹦蹦跳跳的两个孩子迎面而来,越来越近。那个小男孩靠近我,抢我嘴里的狗尾草。估计是他太用力了吧,把狗尾草扯断了。他手里拿着一截光棍子,我嘴里含着毛茸茸的狗尾。他“噗嗤”笑了,我挤出微笑摸他的头。女人迎过来,说,怎么这胆子大,不怕哥哥把你背去卖了?小男孩咿咿呀呀,不晓说些啥,就傻笑。我逗两个孩子玩,他们的妈妈站在旁边。我问,婶,你知道文莲在哪里吗?女人说,你找文莲,你是她什么人呀?我说,我是他外甥。你知道她么?女人说,一个寨子里的,屋前屋后怎会不认识。我暗喜,说,你可以给我指指路么?女人说,我正好回家,我们一起去吧。

        五峰山不高,半腰不远,但真正走起来却颇费劲。太阳落了下去,阴森的风肆无忌惮地像疯狗撒野。我衣着单薄,不由颤抖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煤油灯照亮的寨子昏昏暗暗。由灯火便可判断,寨子很小,十来户人家吧。房子依山而建,一家高过一家,像梯田般重叠。我们走过寨子,狗吠声大得吓人,小男孩抓紧我的手。女人远远的就开始喊,文莲,你家来客了。在偏远的农村扯大嗓门就是最好的扩音器。片刻间有女人回话,谁来了?我听出了是三姑的声音。我说,三姑,是我。

        三姑走到了路口,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摇曳的火苗在风里很弱,熄灭是很简单的事。她跟带小孩的女人打过招呼,借着弱光看着我。

        三姑问:文,路不好走吧?

        我说:难爬坡!

        三姑说,走,回家。

        我跟两个小孩子告别,跟着踉踉跄跄的灯火回了家。看得出三姑家很穷,破旧的房屋四面漏风,家里陈设更加简单,像样的家具除了桌子板凳,其他可称为“老古董”了。暗暗的油灯旁,坐着三个人,一个男子,两个女孩。男的就是三姑父,两个女孩子就是我的表妹吧。看见我,她们大眼瞪小眼。三姑说,文,走路很累吧坐下息哈。我一屁股便坐到凳子上和三姨夫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晚饭后,三姑给我铺床的间隙,我跟三姑说了自上次她离开我家后发生的事情。

        三姑说: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我说:三姑,我妈让我来找你,让你把我带回父母身边。

        三姑说:十多年了。

        我问:三姑,他们在哪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姑说:他们在看牛坪。你是你父母过继给李焱的。他们负担重,大家子全靠你爸一个人。那些年光景不好,你家更是天灾人祸。

        我问:我是被卖的么?

        三姑说:是过继给李焱做儿子。

        ……

        三姑提及往事就抹泪。尽管我是这往事的主演,但我却难以理解。我只想念死去的爸妈,甚至我不知道明天我见到的生父生母会是什么样场景。命运的阴差阳错使我在脑海里假设当年被带走的不是我,我现在会是啥样。我很久没有安生睡觉了,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我很快又在梦靥里挣扎:

        无数饥饿的狗把我包围在爸爸妈妈的坟墓边,步步向我靠近。狗不吠却龇牙咧嘴,一条条长长的舌头像一双双强劲有力的手;那弯弯的獠牙是黑白无常的佩刀,随时准备取我命。最恐惧的是狗眼睛,那种眼睛已经不能用言语去形容。我扫视一遍,就连呼救的力气也荡然无存。爸爸妈妈救我啊,我怕狗!狗开始集体把我包围,想着我即将被狗分尸,剩下骨头。我突然间发了疯,抱住一只狗疯狂捶打,撕开狗嘴拽着狗舌头往外拉……

        我被惊醒来全身湿透了,揭开被子寒意四生。我听见隔壁三姑在跟三姑父说话。三姑说,是不是他闯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三姑父说,你做孽,亲姑姑帮忙卖外甥。三姑说,你当我愿意啊,总比他在老家挨饿受冷强!

        07,从看牛坪走丢的浪子

        半山腰之间,三面环山,面向玉虹河,就是看牛坪的所在地。曲曲折折的小径旁杂草丛生,一簇簇枯黄的茅草迫使路过的人低头如狗尾草在风里。透过草木的遮遮掩掩可以看到奔流的玉虹河。记得明朝的徐霞客喜欢在河流间流连忘返,他是否来过玉虹河驻足沉思,在纸上记录一条玉虹河的起源、途经、流向等问题,我尚无心考据。

        我问过三姑,为什么要把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叫牛坪。三姑说从未跨过学堂,不知道真否。相传,成吉思汗驾崩后,皇子们为继大统,相互厮杀。其中一个生性懦弱的皇子不愿意手足相残连夜仓皇逃离,进入黔地,数载后流至夜郎境内。家眷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皇子跟另外一个人在山间寻找栖身地。某日烈日炙烤,他们唇干舌燥,在一棵柿子树下避暑,忽见女子牵牛而过,遂跟了去,后被招做女婿。皇子为铭记女人的恩情,便把这里叫做看牛坪。传言未必真,我半信半疑(但据后来的民俗学家考据,此传言属实。谬处在于,皇子是在看牛坪对岸,玉虹河畔的河西落脚,改姓余,而不是姓文)。

        三姑说,前面就是看牛坪了。

        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一排落叶树背后躲着六栋低矮的木房子,外表可与木炭争黑了。原来,这就是我的出生地,小小的袖珍村落。不见鸡鸣狗吠,不见炊烟蜿蜒,也不见风吹草低,牛羊悠然。几朵零碎的云飘着,麻雀低飞,松鼠在练习跳跃的手段,乐此不疲。如姑姑说我五岁就离开了看牛坪,整整十年呐,别说斗转星移,就说人走茶凉吧,估计我这杯茶不仅冷了,且早就生蛆了吧?我刚刚失去父母,现在却在找父母的路上。我的心酸楚到苦痛,我该如何面对即将出现在父母,是否还能痛痛快快的叫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哥哥姐姐?

        我拷问着自己,答案却是否定的。

        靠近看牛坪遇见那些与三姑打招呼的人,我倍感恐慌,甚至想找个地缝藏着。很多事越不想面对偏偏越早到来。比如三姑指着村口第一家说,这是廖小彪家,小时候你们玩得很好;比如三姑指着那口井说,你们小时候就喜欢往里面撒尿;比如三姑指着那颗酸枣树说,这枣子结的真多……

        在一栋破败不堪的房子前,三姑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地说,文,到家了。我俨然丧失了失散多年又重逢的泪流满面。

        牛圈里的水牛哞哞的叫唤,并用牛角冲击柱子。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骂骂咧咧的走出来,手里拿着烟斗,烟雾弥漫着。

        三姐,啥时候到的?

        刚到。

        快进家!

        哥,你看这是谁?——文闻。今天我把他给你送回来了。

        文闻?他不是……

        我看见他眼神迷离,似信非信。我们跟着他进了屋刚刚坐下,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三姐来啦?

        来了,娃都去哪里了,一个都没看到?

        到广东打工了,就剩下两老鬼在家。

        会挣钱了,好。

        好啥?耗子舔米汤——够敷!你看,你的娃都半大人了。

        这,你认不出来?

        认不得。

        文闻啊,你儿子!

        不可能,他怎么会回来。

        他养父母死了,让我把他给你们送回来。

        女子仔细盯住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突然起身去东翻西找,在黑黝黝的木箱子翻出一张黑白照片。她看看照片里最小的孩子——那孩子刚刚露出两颗牙齿,像竹鼠。她的手指在孩子的影像上滑动,停在孩子的下巴右侧;她走近我盯着我的下巴看。有痣!有痣!是我的幺儿!她嚎啕大哭,母性的尊严仿佛在自我谴责。

        男人走到女人旁边,揉着红红的眼睛:回来就好!

        都是你做的孽!

        三姑双眼湿润了,我却如顽石。三姑把存折交给她俩,以一种央求的方式希望我叫一声爸妈。我置之不理,只说好累想睡觉,而当我醒来时三姑早就回去了。

        此后,我天天都能看着他们在弥补过失。

        他们为我联系学校盼我继续读书,提着烟酒腊肉不厌其烦地找校长,找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直到我说,我不读书!

        日子在被窝里流逝,像玉虹河的水一去不复返。雪花飘啊飘覆盖住小小的看牛坪。

        年轻人渐渐回来了。当他们知道曾经消失的文闻回到看牛坪时,皆想一探究竟,差点踏破我家门槛。特别是廖小彪,还在院子外就喊,鼻涕虫……妈妈跟我说,小时候他们给我起得绰号叫鼻涕虫。我苦笑不得,难道我鼻涕很多?廖小彪那阵式,俨然说书艺人的架势,滔滔不绝的把小时候那点事抖出来。我不感兴趣。当廖小彪讲述深圳从一个小渔村华丽变身,捞钱就像拣树叶子时,我听得热血澎湃。如果深圳是大海,我要做最勇敢的水手!我在心里这样想。

        过完年,我借了个身份证就要跟廖小彪走去深圳。

        在石城汽车站,我拽住那张车票,使劲往车里挤,仿佛错过了这班车就永远赶不去深圳了。我把头伸出车窗外望着亲生父母,嘴唇被冻得乌青……我可以选择怨恨,但是他们究竟错在哪里呢?

        ——爸妈,回吧,天寒注意保暖,别太辛苦了,存折的密码六个零。

        编辑:lm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