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又寄钱来了,还有一个包裹。”一大早,母亲买菜回来了,她喘着粗气,一进门就放下菜蓝,让我给她念念信的内容。
母亲有些着急。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包装盒里竟是一只带有小铃的铜镯,精美秀气的模样真让人眼馋。
“妈,还是您替我保管它吧,我经常出差,怕哪天丢了……”我念着幺妹娟秀的文字。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张四方巾,包好小铜镯,缓步走到窗户边,借着阳光仔细端详着,慈爱的眼眶里泪花闪闪,心潮起伏。
龙丽闻声过来,望着铮亮的小铜镯,瞪目哆口,想伸手去摸摸:“这可是古董啊!”
母亲旁若无人地转过身,喃喃地自言自语:“另一只呢,她还好吗?”
龙丽尴尬地缩回手,怒形于色,扭头钻进了卧室,又在梳妆台前淡扫蛾眉、搽脂抹粉去了。
对于穿衣打扮,龙丽乐此不疲。
不一会儿,房里就传来了欢快的歌声,她探出头,向我使了使眼色:“喂,快进来!你看我这连衣裙合身吗?”龙丽从穿衣镜前转过身子,甜声蜜气地说。
这是我们夫妻生活中一首不可缺少的小插曲——每当她穿上一件新衣了,总要我送上几声廉价的赞歌。可是,这会儿她越是喜形于色,我就越感到郁闷而茫然。实在没有以往那一份情趣,只好努力松弛下脸皮,嘴角勉强上翘,装出一个笑脸来。
“你呀,就不懂得赞扬自己的妻子!”龙丽娇嗔着说,还送来一个似怨实爱的秋波。她是个戏曲演员,虽然我们结婚八年了,有了逗人喜爱的六岁儿子阳阳,但她对于时装和舞会,却令人吃惊地保持着旺盛的兴趣。看看,她一边用珍珠霜涂抹着保养得较好的脸庞,一边又对着我发号施令了:“喂,把我的长统丝袜拿过来,快点,都快十点了。”唉,漂亮的妻子确实赏心悦目,但也够侍侯的了!
“丽,我的哥们刚子今天从美国回来,我都答应好中午一点去接机的。那个事我们是不是缓缓或改天,再考虑一下……”我把丝袜递了过去,小心地呐呐说着。自从前年她姨妈从加拿大回来探亲,她就一直做着出国梦。昨天黄昏,她一回到家里,就乐不可支地把我拉进房里,说她通过朋友的朋友,认识了市公安局的一位处长的儿子,只要这个人肯帮忙,她的出国梦马上就可以变成现实。今日,她就是要带我去为出国进行“曲线外交”的。
她那双月牙般的眼睛倏地变成正圆型,小指头往我的额头一点:“你个书呆子!眼下多少人想挤都挤不出去,就你一个人未开窍。一天都只晓得哥们,老婆还没哥们重要吗?”
我退了一步,摸了摸额头,活象当年忆苦大会上的诉苦者,只字不敢提我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我是说,我是学中文的,你是唱中国戏曲的,到了那边,能有什么作为?再说,阳阳和母亲这一老一小的,放得下吗?”
“作为?在这里你再出几本书也只是个几大百的三流作家,我唱哑喉咙也只是个千儿八百的演员。你不是听我姨妈说过吗?我表哥到美国加州大学浸了四年,捞了个硕士学位,回到加拿大月薪就是几千加元……”龙丽越说越急,脸一直红到脖颈,委屈中夹杂着向往。我掉过头,不能不防备她一激动起来又往我的额头来那么一下子。可是,她顿了顿,突然攥住我的肩膀,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脉脉柔情,接着又把脸庞靠在我的胸脯上。“益,你……唉,你别听我说得这么犟。我,也舍不得阳阳呀!只有等我们在那边赚了钱,再回来接他。母亲老了,我们就经常寄钱来,让她享福……”说着说着,她那丰富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尽管她在舞台上并不出色,但精于驯服自己的丈夫,要怒便怒,要哭便哭,十几年的剧团饭总算没有白吃!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转到一边去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对阳阳的感情。当她“有了”四个月,就买来一叠俊小子、靓丫头的照片,整天地瞧;一有空就挺着日见突起的熊猫肚端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开心剧,聆听轻音乐……,她说这叫“胎教”,是现代科学的一大发明,用这样的方法生下来的孩子聪明俊俏。昨晚我一觉醒来,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只见她抱着阳阳痴痴地端详着,泪水湿透了枕头,似乎领到了出国护照,要离开亲生骨肉一样,伤心的模样仿佛离别在即。
“铃,铃……”客厅的座机骤然响起,把我吓一大跳。
“喂,哪位?”我机械地提起话筒,想把怨气撒在电话上。
“龙丽在吗?”电话里传来尖细的声音。
龙丽哼着小曲在穿衣镜前晃动着,看到我的眼神风一般的飘过来。
“喂,梅子呀,我们马上出发了!”
“啊?改为晚上了,六点是吗?不是说好中午十一点半吗?是不是定的饭店不够档次?” 龙丽的音调马上减了一大半。
“那为什么呢?”
“哦,真的有事呀?”丽半张着圆嘴,还在质疑着,目光呆滞,瘫软在沙发里,连话筒都忘了把它送回去。
龙丽的神情可谓六月的天气,朗目疏眉在她丰富的表情中变化多端。中餐改成了晚宴,我心里暗自高兴。
“晚上就晚上吧,人家又不是不肯见你。”我拍着妻子的肩膀,在猫哭耗子。
“你说,那位处长晚上会来吧?”妻子拉着我的手,带着哭腔,俨然一个不谙世事的萌妹子。
“会,会的。”
“呆会儿,我们去接刚子。”
妻子微微点点头,目光还定在某个地方。
宽阔雄伟的接机口异常喧闹,我看着身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觉得是刚子,留学十余年,他长相变没有啊,怕接错机不断的看时间,但是失落中却又有更多的期待。
飞机那轰隆隆的响声还在耳边回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到又黑又瘦的刚子郁闷地提着箱子向这边走来,四处张望。
“刚子,这儿。”我挥着双手,跳了起来。
刚子一见到我,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他丢开箱子,朝我奔来。
一个结实的拥抱冷落了龙丽,她去拾起箱子,站在一旁,打量着素未谋面、留洋在外、经常听我提起的铁哥们。
高兴之余,我向他俩相互介绍着。
“一路还好?”龙丽礼貌地关心问候道。
“谢谢,还好。”第一次见嫂子,刚子有些腼腆。
刚走下飞机舷梯的刚子感到一阵寒意,他想不到9月底的省城会如此之冷。他搓了搓手,从龙丽手中接过箱子向机场外大步走去,也许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现在的刚子如此寒冷吧。
机场外的一家小餐馆,我为刚子接风。
“怎么想到回国创业?”我和刚子闲聊着。
“唉,一言难尽……”刚子望出店外,目光茫然。
“我想回来和几个朋友发展国内IT业。”他补充道。小店外面,秋风瑟瑟,是他尚未触摸到的中国IT事业。
“说实在的,我是想回来折腾一下!其实,就和当年出国一样,都只是人生路上的一种选择、一段经历。所以说,归国创业是人生圆梦的一段经历。”
……
原来,去年12月,在美国,刚子的几个朋友邀请他去参加一个圣诞派对,但当刚子走进酒店时,却被保安拦住了,因为只有美籍人才能进去参加这个派对。
那是刚子最沮丧的时刻之一,“please get out!”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留学期间,他在美国中餐厅打工,太累!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什么都要干,老板就在眼前晃悠,一刻也不能停。老板提供的午饭则是酸辣汤拌饭,还有种族歧视。席间,刚子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美国的艰难经历。
刚子决定回来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在国外不是尖端人才,也拿不到高薪,即使拿着高薪但找不到自我,不如回国创业。是美国式的教育让刚子更加内省,更加尊重内心力量的召唤。
席间,我们探讨着国内的当前形势。龙丽端着一碗白米饭,在数颗粒,眼光扑朔迷离,若有所思。
“益,阳阳,阳阳该放学了。”她神情恍惚,突然说道。
“妈在家的。”我奇怪她的举动,母亲一直在帮我们照顾阳阳。
可是,说到对母亲的孝顺,却只能使人摇头顿足了。记得也是炎夏,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分娩了,我赶紧打电话让母亲前来帮忙。那天,当颠簸了一天的客车在站台上停住了,母亲一看见我们,欣喜中弯下腰提起一个胀鼓鼓蛇皮口袋,里面装着家里的“特产”,笑着奔了过来。她脚上穿了双“人”字拖,走路一撅一撅的。也难怪,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突出和风湿骨病把母亲折磨成这样,看着她蹒跚的身影和满脸开花的皱纹,我的眼里有东西在涌动着,鼻子酸酸的,赶忙迎着母亲。可是,龙丽见了,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叫“妈”的声音也格外别扭,右看左瞧,生怕让人看见她和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太婆站在一起。母亲生活在山区,平时习惯打赤脚,突然穿上鞋是有些不方便——就这双“人”字拖鞋,也还是老人家了为进城特地买的,说是这鞋要“时髦”些。
回家的路上,龙丽借故走开了。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喂,留心点!你妈煮饭时要注意她有没有洗手。”
“你就把心放肚里吧,媳妇,我妈很爱干净的。”我安抚着娇气的妻子。
唉,不知她有没有想到,她所爱的我,正是母亲那双粗糙皱褶、厚茧纵横的手抚育成人的!可是,让她为母亲买双布鞋,她竟然带回来一双盖着“处理品”的……我不是没有反感,也不止一次责备她,然而,在她大声的吵闹特别是梨花带雨的柔情哭诉中,慢慢地,我对母亲的爱便被她的泪水所消溶,所流失了。
“妈妈,你怎么?”
没等我想下去,阳阳走进来,望着眼睛发红的龙丽问。
“没什么,沙子吹进妈的眼里了。”她的嘴唇在阳阳的脸上清脆地印了一下。一转眼,她看见站在门口的母亲正用围裙搓着刚洗碗筷的湿漉漉的手,蓦地绽开笑容,蜜一般的声音从口里流了出来:“妈,能借点钱给我吗?”
“钱,哪来的钱?”母亲有些难为情地说。
“前天,幺妹不是给你寄了三百元吗?”
“你没看见我给阳阳买了辆三轮车?”母亲指着放在客厅里的童车说。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书架前,心里却感到难言的羞愧。幺妹大学毕业才两年,一年里难得给母亲寄几回钱,可龙丽总是想方设法把母亲这点积蓄“借”走,却从来不曾给过分文。那一次,我领了稿酬,拿出两百元:“妈,拿着,这是给您买零食的。”
可是,母亲还在犹豫,她的手就伸了过来:“零食家里有。妈,这点钱我代你保管了,你老人家要什么就说一声。”她转过身,还给我一个难看的脸色!
唉,这,就是我的妻子。
其实,母亲哪舍得买什么零食吃,不总是花在咱家的日常生活上吗?
傍晚时分。终于,客厅里的挂钟敲了五下,龙丽把礼品塞进了红色的招财进宝食品购物袋里,就要出门了。可就在这时,笃!笃!笃!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我不由懵然。敲门的是一位穿着一套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身后还有一个戴着项链戒指、烫着流线型酒红色的头发乖巧地披在肩上,庇护着一张俊俏的脸蛋,一副金边眼镜规矩地挂在鼻梁上。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粉红色小西装,阳光而不张扬,美丽而不妖媚,温雅而不失庄重,仿佛一位飘然而下的仙女。“你们——”我问。
“你好,我是省外事侨务办公室的。请问,仙菊大娘住在这里吗?”中年男子说。
“对,她是我母亲。”我说。正在客厅里和阳阳玩积木的母亲,一听也走了过来。
“仙菊大娘原藉是滨河县和平镇人吧?”
“同志,找我有事吗?”母亲疑惑地问,顺手理了理散在额头的银丝。
没等中年男子再开口,那位姑娘已经走到母亲跟前,睁着眼端详了一会,胸脯越发急剧起伏着。突然,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带着小铃的铜镯,急切地递给母亲:“老人家,你,你认识这东西吗?”
母亲望了铜镯一眼,顿时,她好像现了什么,放着异彩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姑娘。好一会,才喃喃地说:“像,太像了。你,你就是——”。
好像什么都被证实了,随着一声富于感情的呼喊:“妈,我是燕儿呀,还记得不?”姑娘笃地跪在地上。
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和龙丽都愣住了。望着母亲手里的铜镯好久,忽地,我的脑海里仿佛电光火石一闪,浮现起那已经十分遥远的一幕——
我上小学那年,全国农村正是吃大锅饭的集体生活抢工分的年代,农民的生活水平相当低下,经济非常困难的时候。那天,放学回来一踏进门槛,我愣住了,一位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坐在椅子上,母亲背着他,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她一边摇着,一边撩开上衣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顿时,婴儿不哭了,转瞬间还传来一两声食欲得到满足的舌响。这是谁的孩子呢?陌生人是来干什么的?刚刚出世的四个月的幺妹在床上,顽皮地蹬着小腿,嗷嗷叫唤着,母亲怎么就不理不睬呢?
“孩子这么小,怎么能带她出远门呢!”母亲带着疼惜的口气埋怨道。
“这……”陌生人蓦地有点不好意思。“大嫂,一年前我们就组织好回国观光团了,刚好我的夫人快要分娩,只好拖到眼下才来。回来一趟不容易呀!我在外头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啊,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母亲歉疚地说。
我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悄悄从灶锅里翻出一个烤熟的红薯,就要走出门外,“益兴,你回来。”母亲突然喊道。
她走到我眼前,二话没说拿过我手里的红薯,送到陌生人的手里:“真是,没什么可……你尝尝家乡的烤红薯吧。”在我们这山区小镇中热情好客,慷慨得出名的母亲,因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怪难为情的。
陌生人也顾不得许多,拿起红薯就咬了一大口:“好吃好吃,纯香正宗家乡味!”嚼着说着,他突然收住话头,定神地望着正在吞吐口水的我。慢慢地,他脸红了,放下那一半红薯,从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恭恭敬敬地送到母亲跟前:“大嫂,一点心意,你别嫌少......”。
“你是不是嫌我们穷,是不是放心不下你的孩子?”没想到,母亲那弯弯的柳眉竖了起来,不大的眼眼闪烁着灼人的光芒,平日里轻声细气的嗓门也变得铿锵有力——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发火呀!“是的,眼下我们是穷,但是,人穷志不短,孩子在我这里,我会让她吃饱睡足的。你尽管服侍你的太太去吧,治病要紧!”
陌生人只好把钞票拿走了,还顺手拿走一个红薯。
就这样,营养不良、身体瘦削的母亲竟然哺育起两个天真无邪、嗷嗷待哺的婴孩。整整十来个日夜,她只喝一点我们吃剩下的稀粥,或吃一块红薯,夜以继日,任劳任怨地照看着俩婴孩,还要在队上抢工分。为了让陌生的婴孩吃饱,最后两天,只好为幺妹断奶,喂她煮烂的粥汤。碰到两个孩子都哭了,她往往丢下幺妹,把最为舒适的胸脯腾出来让给这个陌生的小生命。有一次,婴孩哭得格外厉害,母亲只好把幺妹手上那只带着小铃的铜镯解下来,挂在婴孩手上,这办法真灵!随着小铃叮叮当当的响声,婴孩不哭了,母亲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宽慰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陌生人是位华侨,50年代闹饥荒,逃难去的泰国。他和他的泰国籍太太带着才八个月的孩子回国观光,不料他的太太得了流感,送进镇卫生院了。那天,母亲从卫生院门口走过,看见护士正在为饥饿而啼哭着的婴孩焦急,当时,市场上又没有奶粉卖。一打听,毫不犹豫就把孩子抱来了。
终于,孩子的母亲病愈了。当这位泰国太太从母亲的怀里接过孩子,就要踏上归途时,她哭了,要不是母亲挽住,她几乎就要跪下去。“大嫂,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孩子长大了,我一定让她回来,认你这位母亲。”她操着生硬的汉语普通话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母亲最后一次为孩子擦去垂到嘴边的奶水,坦然地微笑着说:“快别这样说,孩子长大了,要她记住家乡就行。”
在她们说话当儿,我却悄悄地走上前,想解下婴孩手上的铜镯。这对铜镯可是幺妹唯一的装饰品呀!是外婆遗留下来的珍贵念想呢。然而,孩子的父亲突然按住我,对母亲说:“啊,大嫂,这件东西送给我们吧。孩子将来回来,也算是个信物。”男子说完,满眼的乞求。
母亲顿了顿,深情的目光飘向了远方。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于是,她拉着我,像一家人一样,把他们送到了车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想不到呀,羽毛已丰的雏燕,真的飞回故巢来了。
终于,经过一阵感情的冲击波,在自称姓张的中年男子的介绍下,我们互相寒暄了一阵,坐了下来。龙丽很能对付这种场面,仅一会,就上了香味四溢的茉莉花茶。
“真是好事多磨哩!大前天我们到了和平镇,才知道老人家已来省城,原来近在咫尺。”张同志不仅热情风趣,而且善于外交辞令:“在我们所接触中,燕云女士的爱国热情是特别令人钦佩的。她这次来,只用了仅仅两天的时间,谈定了在我省投资一间地毯厂的事宜。这从我省引进外资进行建设以来,几乎是没有前例的。
“一家人嘛,你怎么总是把我撵出门外呢?”燕云依偎在母亲的肩膀上,笑着说,温馨劲儿俨然一对亲母女。
“妹子在那边是总经理,还是董事长呢?年纪轻轻的,想不到就发达了。”龙丽亲切地说,感叹中掺合着羡慕,眼里放着光芒。
“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在金华公司当总经理的伯父手下的一名职员。当伯父委以办厂的重任,我还有点胆怯。可是伯父说,在自己家里,怕什么。妈妈也笑我,你在国内不是有个母亲吗?果真让他们说对了。所以,我就直赴这里了。”燕云由衷地说着,神采飞扬。
我很想说什么,可不知怎的,他们谈得越热烈,我的心就越是空荡荡的,仿佛还有着一种怅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孩子,多出息,你爹娘还好吗?”母亲开口了,满眼的慈爱。
“爹娘——”没想到燕云的脸色就像晴天里顿时布满了乌云,亮晶晶的眼睛也变得迷蒙一片。好久好久,随着她那双描得十分纤雅的柳眉的一起一合,才仿佛从遥远幽深的地方传来了乳燕的啼诉:“五年前,我父亲到日本做一宗电器生意,就在京都旅馆下榻的第一晚,那个跟随了他整整十年的下属突然把他扼死在床上,拿走了全部的资金……破产后,怎知道昔日的亲朋好友以背相向,旧时的伙计翻了脸。有人说我父亲欠了钱,有人说我父亲赊了货,有人竟想拿我们的投标换债……幸好伯父从中国赶去,挽救了我父亲即将破产的公司,改名金华集团,我们才得救。”哭诉中的燕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似乎找到了归宿。
母亲也在抹泪了。
龙丽魂不守舍,拿茶壶的手颤抖着,茶水溢出也全然不知。而我,却像有一只偌大的手在拨动着心弦,浑身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经常看到电视上和网络上的安全事故时有披露,可我怎么总是充耳不闻呢?总是充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是因为我太落后,禁不住物质的引诱?还是我本身就缺乏了什么呢?
“像我这样的人,毕竟是幸运的。”燕云的声调稍高了些。“在那边,人与人之间,除了钱,再有的就是暴力、抢劫、凶杀……不瞒你们,还是咱的国家好,平安和谐,积极奋进。难怪,我的泰国妈妈常感慨,中国,才是人住的地方呀!我这次回来,她不止一次地交代,要我为她在中国找个养老的地方。”
啊,这不是《天方夜谭》的故事吧!一个外籍人,竟要离开那个以物质文明着称的地方,来我们这块古老而纯朴的土地上寻找归宿,到底是什么吸引着她呢?我好像被谁刺了一下,心口不由一阵阵作痛。
好在燕云并没有注意我,她的脸上重新荡起喜悦的光彩,蓦地挽起母亲:“哟,提那些干什么,我应该高兴才是呀!看看,我不仅有泰国妈妈,还找到了家,有中国妈妈,有哥哥和……”燕云的眼睛在寻找着。
龙丽哪里去了?真不像话,来了远方的客人,她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你嫂嫂大概上街买菜了。”母亲赶忙解释说,奇怪的眼神满屋子搜索着。
“哎呀,晚上我们还有事哩!”张同志想起了什么,悄然说,一边和燕云打着眼色。
“不行,这么远来,能不吃顿饭就走?”母亲有点生气了。
“妈,这是最后一次应酬。明天,明天我就搬到家里来。”燕云笑着解释道,一边站了起来。
奥迪轿车载着燕云,撒下一缕青烟,转眼就消失在街的尽头。我和母亲回到客厅,顿时,小客厅好像亮敞了许多,又静得惊人。我的头脑里浑然一片,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真奇怪,燕云并不像别的华侨一样,给我们带来电视机、冰箱、电脑、美元……可她留下的,似乎比有形的物质来得更加凝重。仿佛有一股力量,迫使我们自省,教我们深思……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不意间看到一双熟悉的、布满皱纹的、充满慈爱的眼睛。
对,是母亲的眼睛!
我不由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妈,有事?“
“啊,不。”母亲好像在沉思。
她把一绺散落在额头的银丝掠了掠,慈祥地一笑:“燕云一回来,我就想起一句老话,什么燕,什么巢吧?你说是吗?”
“燕飞千里,终恋故巢。”母亲没文化,我帮她补充。
是吗?我有资格回答吗?不用说了,我和龙丽的事情,怎能瞒得住母亲的眼睛!我两眼呆滞,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倚在窗前,无意瞥见窗台上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不由自主喃喃自语:“蝶恋花,燕归巢……”
无疑,老人家是在暗示我,启发我,教育我啊!
我倏地攫上去,哽咽着喊:“妈——”我想跪下来,对着她深深地忏悔,可是,她留给我一个信任而疼爱的目光和蹒跚的背影,独自回厨房去了。
“妈,您歇歇,等我来整饭,衣服快洗完了。”说完,示意阳阳拉奶奶去玩。
奇怪,怎么是龙丽的声音!只是温和了许多。我走过去一看,她原来没有出去,正机械而有力地搓洗着衣服,一下,两下……就像在发泄着什么心事。她怎么突然想到洗衣服了?她以前不是把这些活儿都推给母亲吗?她不怕她的手粗糙吗?难道?蓦地,我似乎明白了。
窄小的厕所里,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龙丽那蓬松的卷发被她牢牢地束在脑后,显得规矩自然。一套闲置多年的家居服重新挂在了龙丽身上,有几分神气。
我扶正眼镜,扫眼过去,门口鞋柜旁的红色招财进宝早已不翼而飞。
这时,电话又响了。
“是梅子。”我指着电话,朝龙丽嘟了嘟嘴。
“妈,您接吧,就说我们不在。”龙丽头也不回地继续搓洗衣服。
编辑:lm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