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聂 洁
“走啊,看龙灯去!”一个孩子在大声喊。我们循声望去,是隔壁家的老四。一帮娃娃便跟在他身后,往气象站方向跑去。那里有个名叫“东方寨”的寨子。还在半道上,已听见锣鼓响了。龙灯的锣鼓声与众不同,它的节奏是这样的:咚吃咚吃,抢、抢!毋庸置疑的短促,铿锵有力,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所有的龙灯都是这个调。还隔得老远,听到这样的锣鼓声,我们便知道,是龙灯来了。
过年么,大人由着我们去疯跑。
那是我第一次看龙灯。已经有许多小孩子聚集在那家人院坝里了。我们尽力挤上前,我看见那条龙与我平时在图画书上看到的龙相去甚远:五彩斑斓的龙头庞大夸张,而龙身则是用一条长长的灿黄色布代替。这条布每隔一定距离覆盖在一只灯笼上,这只灯笼由一个人握住的木棍支撑。大约有十来个人吧——龙身的长短决定了需要多少个人。那一截一截的布软塌塌的耷拉下去,没精打彩。这样的龙是写意的,不符合一个小孩子对龙的审美认同。被我认同的龙是图画书上那种:气宇昂扬的龙头,丰满而有活力的蛇形身体遍布鳞片,一前一后两对凤爪虎虎生威。龙么,它总是高高盘踞在云端,抑或翻腾在大海里的,远离人间。而来到了眼前的这龙,被人们缚在木棍上,握于手掌中,本该是有力的身躯已简化成一条软塌塌的灿黄色的布。
但我们仍欢喜异常。接龙灯的主人喜气洋洋,她端着一筲箕的瓜子花生麻饼,热情地挨个递给我们,任意拿!她家堂屋里燃着香烛,烧着纸钱。那香烛纸钱的青烟气味,很容易熏出一份神秘感,虔诚和庄重随之而来。这条写意的龙便显出尊贵气势来。
一个老者站立在大门口,他手里的木棍支撑起的是一个大红的龙宝。掌握龙头的是一壮汉,紧随龙宝。他把木棍握在手中左右转动,那个五彩斑斓的庞大龙头便有了傲视天下雄姿。
它把众生都收纳在它慈悲的炯炯双目中了。
突然锣鼓敲响,依然是“咚吃咚吃,抢、抢!”然而较之刚才,这时的锣鼓更加急促,有力,带着欢快的节奏。老者开始舞龙。欢欣鼓舞的舞蹈。龙的威风这才显示出来:刚刚看上去软塌塌的灿黄色龙身,这会儿左腾右挪,翻折转合,灵巧自如。一时间,主人家院子里盛满了灿黄色的明快色彩,伴着舞龙人嘴里发出的“嗬嗬嗬”的呼啸声,欢腾的气氛洋溢出来。锣鼓恢复到舒缓的节奏,舞龙结束。舞龙灯是个不折不扣的力气活,一圈下来,舞龙人个个热气腾腾。一班人抹汗,喝茶,稍事休整,准备去到下一家。临走,主人家悄悄塞给龙灯主持人一份“仪式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不久后,附近村寨的龙灯去到我们院子里挨家玩龙灯,我家也隆重接了一次龙灯。母亲事先就把钱准备好了。她说每个接龙灯的人家都要给仪式钱的。
龙灯在我家门口唱“贺新春”时,我大嫂抱着她襁褓中的儿子,从龙头底下穿过。据说这样龙王神会格外护佑她的孩子,保佑他健康平安。
我母亲迎接龙灯当然也虔诚地焚香化纸,燃放鞭炮,最后悄悄把事先就准备好的仪式钱塞在主持人手中。我依旧在那香烛纸钱的烟味中,嗅出一份神秘,感受到这掌握于人手中的龙的威严与尊贵,领悟到一份凡人对这写意的龙的虔诚和庄重。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龙,从此便准时在每年的正月初,以写意的形式来到人间,带着神秘气质,为众生消灾祈福,与民同乐。
直到后来看见那条艳丽的毛茸茸的龙,我才知道,龙灯,原来还可以以这种形式出现。
那年的正月间,我随大嫂到她乡下的亲戚家拜年。熟悉的龙灯锣鼓声传来,引得人扭头望过去,田埂上一支奇特的龙灯队伍逶迤而来。阵势跟其他龙灯队一样:敲锣的,打鼓的,举牌的(标明这支龙灯队的出处:哪个乡哪个村。牌子做得像个庙宇模型,由一个人高高举起),举龙宝的,跟着就是龙头龙身了。好了,这奇特处就是龙身:它的身体如蛇一般圆滚滚,长呼呼,最奇怪的是,浑身毛茸茸!色彩极其鲜艳,比我平时看到的龙灯更耀眼,更有气势,感觉非常新奇。我惊呼:这种龙灯哎!这是什么龙灯哎!我大嫂说:这是毛龙。哈,毛龙!毛茸茸的就叫毛龙了,也还简单,又形象。龙也居然有长毛的!不过是真奇特,也漂亮。我便认识了毛龙。
毛龙原先只盛行于一些乡间,举着毛龙到城里来唱“贺新春”的并不多。直到后来,被作为民俗发掘出来,并申报了非遗,获得在每年正月举办“毛龙节”,才大规模在城里聚集。在各色龙灯聚集的“毛龙节”那一天,小城空前热闹。毛龙带着鲜艳的色彩,带来浓烈的乡村审美情趣。那些玫红,金黄,大红间杂着灿黄……轰轰烈烈的鲜艳色调,组成一曲热烈而喧嚣的大合唱。热闹的锣鼓声中,一条条毛龙盘旋,翻腾,旋转,神气活现,各自施展着舞龙人的看家本领。在一片人造烟雾中营造出“龙腾盛世”的欢腾景象。
于是,如今的龙王神降临人间时,便有了更加恢弘的气势,更加热闹的阵容。
编辑:lin